从杜丽娘、柳梦梅两个人物的分析中,可以看出人物的描写(是憎?是爱?)必须符合整个作品的主题思想的要求,如果丽娘、梦梅不可爱,陈最良、杜宝不被讽刺,那么“牡丹亭”的主题思想就会反过来了。但是人物身上爱憎的倾向,不是作者给它任意加上去的,而是要人物在每个细节中,根据自己的性格、与别人的关系、剧情前后发展的联系中,合情合理地表现出。合情合理的细节描写,就是真实的细节描写。法捷耶夫在“毁灭”中描写了一个参加革命游击队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美谛克,后来叛变了革命。法捷耶夫原先规定他是自杀的,愈写愈觉得这个懦弱自私的人是没有勇气自杀的,最后让他从残酷的革命斗争中可耻地逃跑了。把他灵魂中的自私、卑污更深刻的揭露出来,加深了作品的主题思想。自杀好呢?还是逃跑好呢?哪一个合情合理就按哪一个来处理,作者不能硬扭过来。上面所说的关于“牡丹亭”改编的讨论中某些细节的争论,就有主观地给人物“安排”应该这样或不应该这样的想法。如丽娘应该讨厌老师,给他耍一下手腕,杜宝应与某大官勾结以女儿为往上爬的进身阶梯,杜宝起初吊打梦梅,不允婚事,但知道梦梅中了状元,马上答允许婚并当面谢罪等。这里我们可以把“游园惊梦”中丽娘在花园睡熟,被母亲叫醒这个细节,用原本与改本比较一下。原本中,杜母叫醒女儿,嘱咐她“这后花园中冷静,少去闪行”。并且杜母以母亲独有的细心,也仿佛窥知女儿心情有些异常,感叹说:“女孩儿家长成,自有许多情态,且自由她。”改本改成如下:
杜宝:乖女!
丽娘:(以杜宝为梦梅,牵杜宝衣)秀……(醒介,见父大惊)爹爹万福!
杜宝:儿!尔方才说道秀什么?
丽娘:这……女儿说道秀……绣罢停针,到园中消遣。
杜宝:为女子者,自当三步不出闺门之外,尔不应擅进亭园。
丽娘:女儿下次不敢。
杜宝:尔更不应书寝在芍药栏前,而且梦到离去,尔究竟梦中有何所见?
丽娘:(羞介)这……并无所见。
杜宝:并无所见?看尔春色横眉黛,莫不是心有不端?
丽娘:爹爹……
杜宝:(不忍女儿过于难堪)女呀!休怨我严苛家法,因尔是宦族名娟,倘有踏错行差,便把我家声辱玷。
原本中的描写是合情合理的,杜母的心性、身份,与女儿的关系,都很真实。但改本杜宝责备丽娘在花园中睡着的描写,显然是乖于情理,有失真实的。女儿偶在后园小睡,本无须如此严责,何况对已经长大,平时十分庄重的女儿,怎能说出这样的话?使人难以相信。不能使人相信的描写,也是不能感动人的。我们上面已经说过,由于作家思想上的局限,对杜宝这个人物的描写是不够明显的。所以改编者这样改的善意也是可见的。但问题在于,要使杜宝这个人物性格更明朗,仍然要从真实的细节描写中表现出来,不是在某个地方不合情合理的涂上几笔可以解决问题的,这样的改法,如果是为了加强主题思想的积极意义的话,其结果却是事与愿违的。
这种不顾细节描写真实性的现象,把人物性格简单化做法的根据,常常是把人物当做“好”“坏”的概念或阶级代表的概念。人物在作品中的每一个行为,不看做是人物性格在规定情景中合情合理的表现,不看做是前后相属浑然不分的整体,而把它们各不相关地孤立开来,当做那个概念简单的注释。如说杜宝让女儿读书是因为“他要以封建礼教把女儿训练成一个合格的统治者,培养她成为男子更可心的奴隶,并不是要给她独立人格。”杜宝爱女儿是因为“他把光宗耀祖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他唯一的女儿身上,他指望女儿招一个好女婿来继承他的统治功业”等。正好像他在花园中必须那样责备丽娘一样,使他每一个行为都按上一个坏心眼,以适合否定人物的概念。在“牡丹亭”中,作者对杜宝是有很多同情的地方的,但在对待丽娘与柳梦梅的婚姻问题上,作者对于他那固执地反对的态度也有讽刺和批判。在这一点上看,他是被否定的。原本描写他不仅是一个官,还是一个酷爱斯文的儒。他劝过农,抗过金,拒绝过为他立生祠歌颂政绩的旧规。他没有儿子,十分喜爱自己的女儿,他对女儿自然有封建教育,但也不是件件桩桩都按封建教规办事。他要女儿在刺绣余闲读些诗书,是心想“古今贤淑,多晓诗书,他日嫁一书生,不枉了谈吐相称。”女儿的夭折,使他十分悲痛。丽娘临死的时候,对他说:“爹爹,扶我到中堂去罢!”杜宝:“扶你也,儿。”丽娘:“爹,今夜是中秋。”杜宝:“是中秋也,儿。”这两句简单重复的话,道出了他多少老年丧女的悲伤。在“圆驾”一折里,也有一个杜宝爱女儿的细节,写得十分真实。杜宝认定梦梅是劫坟贼,丽娘是鬼乜邪,坚决不认他们,后来“对了镜”“取了影”,杜母也来了,都证明杜丽娘是人不是鬼,他还是坚持不认,非要女儿与柳萝梅离异,回去才认她。可是当女儿气闷晕倒的时候,杜宝大吃一惊,情不自禁的叫出“俺的丽娘儿呀!”剧情发展到“(旦)呀呀呀,你好差。(扯生手按生肩介)好好好。点着你玉带腰身把玉手叉。[生]几百个桃条。(旦)拜拜拜。拜荆条曾下马。(扯外介)(旦)扯扯扯。做泰山倒了架。[指生介]他他他。点黄钱聘了咱。俺俺俺。逗寒食吃了他茶。[指末介]你你你。待求官报信则把口皮喳。[指生介]是是是。是他开棺见椁湔除罢。[指外介]爹爹爹。你可也骂勾了咱这鬼乜邪”。杜宝再也没有力气坚持了。他对女儿如此深情,又写得如此真切,当然不会是假的,那么这样的描写是否可以?是否会妨碍他成为被批判的人物,因而损伤了主题思想的积极意义呢?我想可以这样写,这样写并不会使他由被批判的人物成为完全被肯定的人物。从很多传统剧目中看,肯定人物是多种多样的,否定人物也是多种多样的,有“御河桥”中把亲生女儿残忍地推入河中的柯太傅,有“西厢记”中既赖婚又觉得心里过意不去,留着张生不走,终于闹出了问题的老夫人,有“梁祝”中的又要避免嫌疑、又想攀高结贵的祝公远,也可以有“牡丹亭”中既爱女儿,又决不愿意让女儿自寻丈夫的杜太守。他们之所以成为否定人物或被批判的人物,并不是因为他日常生活中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行动都合于被否定、被批判的涵义,而是构成剧本总的倾向那个具有社会意义的问题上,那场斗争中,他们是站在反动或落后的立场上,构成了否定人物最本质的特征。如果不是这样去理解作品中肯定人物、否定人物的意义,那么我们很可能把林黛玉当做否定人物,因为她的性格上是存在一些缺点的。列宁在一篇题为“奴才气”文章中,批判孟什维克、社会革命党人,谈到“社会典型”的问题。他说:“奴才的地位使奴才必须把一点点爱人民的行为同百般顺从主子和维护主子利益的行为结合起来,这必然使作为社会典型的奴才是虚伪的。这里问题正在于社会典型,而不在于个人的特性。奴才可能是最诚实的人,是家庭里的模范,是优秀的公民,但必然要虚伪,因为他的职业的根本特点就是要把他‘必须’‘忠心耿耿’为之效劳的主子的利益与供应仆人的那个阶层的利益结合起来。”这一段话虽然不是直接说文学艺术作品典型的,但对于我们理解文学人物既要掌握它的本质特征,又要充分估计它的复杂性,是有很大启发的,所以只有在正确的主题思想要求下,真实的多方面刻划人物,才能创造出既有鲜明的思想倾向,又有复杂性格的人物形象,这是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把人物当成某种抽象的概念,按概念去解释人物的性格、关系,取舍人物的行为,这样的创作方法是反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
从以上的分析中,我们来归纳一下:对于传统剧目,也像对其它文学艺术作品一样,无论进行整理、改编也好,评论研究也好,必须坚持正确的主题思想的要求。主题思想是作品的灵魂,是体现为那个阶级服务的最本质的东西。只有具有正确的主题思想的作品,才能教育人民,培养人民身心健康,激励人民的战斗意志。相反,一篇主题思想错误的作品,却能起毒害人民的作用。右派分子假借反对教条主义之名,反对作品要有主题思想,其实他们并不真是要反对主题思想,因为主题思想是每一篇作品中都有的,反对也反对不掉,他们所反对的,是正确的主题思想。去年大鸣大放的时候,好些戏曲界的右派分子,欣喜欲狂地唆使、鼓吹大放坏戏,难道坏戏没有主题思想吗?这就是一个证明。他们反对作品的主题思想,名义上叫做反对“教条主义”,骨子里是要取消传统剧目的现实主义战斗传统,好为资产阶级服务,不为人民服务。我们坚持传统剧目正确的主题思想,是要叫传统剧目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不为资产阶级、帝国主义和封建阶级的遗老遗少们服务。过去我们在传统剧目的整理、改编、评论工作中,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也犯过一些简单化的粗暴的错误,错误的原因,其中也有对作品的主题思想理解不够正确的原因。动机是好的,效果却不好,而且又被右派分子当做恶毒攻击的借口,所以我们今后必须在传统剧目工作中进行两条路线的斗争,首先要继续反对不要正确的主题思想、不要政治标准、或把艺术标准提为第一政治标准降为第二的修正主义倾向,同时也要警惕和反对教条主义的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