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7日,“中元祈福节”在泸溪县浦市镇隆重举行,来自长沙、广州、湘西州、怀化的数百名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者、工作者,以及泸溪、吉首、辰溪、沅陵、麻阳等县市的3万多群众赶来访古镇、赏目连、探非遗、祈福祉,共度中元节。
我受活动主办方的邀请,也参加了这一盛大的节庆活动。
一、古镇,渴望起死回生
8月7日一大早,我们就乘车从泸溪县城赶赴浦市。十年前,我曾来到过浦市,那一次是从辰溪县乘机航船沿沅水而下,为的是探访古镇。
浦市,旧称浦口堡;听这名字,就知道它最初是为军事而建。具有浓厚的历史军事地理色彩的《读史方舆纪要》一书记载:“浦市镇堡,在泸溪县六十里,宋隆兴(1163-1164)中,章才邵言:沅陵之浦口,地平衍膏腴,多水田,又当沅、靖二州水陆之要冲,一有蛮隙,为害不细是也。浦口亦曰浦市,巨镇也。今旁接溪洞堡巡司。《志》云:县境寨堡皆辰溪卫官兵防戍。”
由于浦市口地处要冲,周边又是崇山峻岭,自宋元以往到明清时代,这里便成为物资聚散之地、商贾云集所在。湘西盛产的木材、桐油、朱砂、白蜡、铁矿,都从这里出口;而棉花、布匹、食盐、五金等生活必需品又从这里发散至湘西的四面八方。因此,在明清时代,在这不到两平方公里的古镇里,修建了3条商贸古街、45条巷弄、20多处货运码头、90多家作坊、72座寺庙祠观、以及万寿宫、十三省会馆等十数家商会建筑。“商路就是戏路”,一般寺、庙、祠、馆都建有戏楼。因此在浦市,历年修造的戏台也不计其数。人们请来戏班演戏敬神祭祖,于是戏楼总是面朝神殿而建,观众进宫看戏,进门必从戏台下穿过。
2004年,我曾为搜寻古宅而来到浦市镇,但收获无几,深感现代化对古镇古村的影响;今天重访,发现古镇有了复苏的景象。一些隐藏在老街深处的古宅,如万寿宫(江西会馆)、天后宫(福建会馆、后为国民党军政部陆军监狱)、吉家院子、周家院子、李家祠堂等多座老建筑,都在修复或规划修复之中。
但愿这些承载着湘西历史的老街旧宅古建筑,能在未来的浦市镇,重现往日的风采。
二、古戏,挽狂澜于既倒
我们来到了万寿宫,这是泸溪中元节的主会场,也是辰河高腔《目连戏》的演出场所。大门口,人山人海,众多的戏迷不得不被挡在了大门外;但宫内的“合法”观众也不少,那些举着长枪短炮的摄影家几乎塞满了整个空间。
“辰河高腔”和“目连戏”是国家保护的传统戏剧中的两个项目。万寿宫的演出囊括了这两个项目,以非物质文化遗产为“猎物”的摄影家们自然不肯放弃这一良机。
过去的戏曲理论认为,湖南的辰河高腔是源于弋阳腔。我一直不认同这一点。这一论点是引自徐渭《南词叙录》:“今唱家称‘弋阳腔’,则出于江西,两京、湖南、闽、广用之。”仅仅凭此一句话,就把南方广阔土地上的高腔统统归源于弋阳腔,这是不科学的。徐渭不懂湖南的民间戏剧,他不知道,在弋阳腔到来之前,湖南的高腔已经存在。傩戏,正是一种“锣鼓干唱、不被管弦,一唱众和”的高腔艺术。
一个戏曲剧种的诞生,它的母体只会是当地的艺术元素所构成的原始戏剧形态,它包括当地的原始祭祀戏剧(包括其祭祀音乐)、民歌、方言(语音语调)等基本要素。外来戏剧的影响,只能是这个剧种形成时期的一种催化剂和加速剂。沅水流域自古巫风盛行,它影响了包括屈原《九歌》在内的古代中国文学艺术。辰河流域的祭祀戏剧——傩戏,才是辰河高腔的真正母体。而《目连救母》,也正是祭祀戏剧(祭神)向市场戏剧(娱人)过渡时期的产物及代表作。
《目连救母》是农耕社会中一个口口相传的佛教故事。故事叙述目连成佛之后,想要报答母亲刘氏的哺育之恩,却发现亡母身处地狱饿鬼道中;于是在七月十五僧自恣日,为生母供养十方大德众僧,以此大功德解脱母亲饿鬼之苦。
今天,在万寿宫上演的《目连救母》,是由“泸溪县辰河高腔传习所”搬演。辰河高腔传习所的前身是泸溪县辰河戏剧团。1998年,剧团受巴黎秋季国际艺术节的邀请,在巴黎、巴塞罗拉等地演出了辰河高腔《目连救母》。这次偶遇,拯救了一个岌岌可危的县级剧团,也挽救了濒临消亡的目连戏。几经抢救,2006年,辰河高腔列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辰河戏剧团也改制成为“辰河高腔传习所”。
“目连戏”和《目连救母》是两个不同的概念。《目连救母》一剧,又有《目连前传》和《目连正传》七本、共二百多块“牌”。其中每本要演10到12个小时;演全本,要连演七个整天。辰河高腔“目连戏”,号称四十八本。它是包括《目连救母》、《梁传》、《香山》、《封神》和《金牌》在内的五大本高腔的连台戏。由于艺人的发挥,演出时间难以估算。民国十九年(1930)中元节前后,浦市镇下街人请辰河高腔“双少班”来浦市演戏;不料辰溪县欲办盂兰盆会,与浦市下街人商量,希望将“双少班”让给他们先演。下街人厚道,见盂兰盆会事大,便让辰溪人先演。谁知辰溪人将戏班请至县城,开演后就没有歇演之日。三个月之后,下街人没等来“双少班”,上街人却把辰河高腔“德胜班”请来了。下街人急了,一催再催,“双少班”才在辰溪县城匆匆收场,将戏班开往浦市镇。于是“双少班”和“德胜班”就在浦市唱起了对台戏。目连戏剧目丰富,艺人们烂熟于心,两个戏班斗劲,乐坏了观众、也苦了观众:目连戏从秋唱到冬,至腊月二十几大雪纷飞、天寒地冻,戏班还无停锣歇鼓的迹象。临近年关,十三省会馆从中调停,两个戏班和上下两街的会首才握手言欢。
目连戏为何有如此魅力?
一是由于它的声腔:辰河高腔是千百年来辰河(沅水中、上游俗称辰河)人的心声,是辰河人与天地神灵进行情感交流与沟通的符号形式。二是它的故事:目连戏的故事承载着老百姓认可的传统道德、以及对人生的感悟和对命运的感叹。三是它的技艺,目连戏集中了辰河艺人对艺术的理解、对技巧的锤炼,以及一代代艺术家对辰河戏艺术的积累与沉淀。四是它与民俗、与人民群众的日常生活那种无法割舍的联系……
三、今天我们看什么?
今天的《目连救母》演出时间为30分钟。数百场目连传,究竟撷取哪些唱段与片断,导演与演员为此花费了一番脑筋。
演出果然精彩,但由于与会者不懂目连戏,表演一直在眼花缭乱的动作和一句也听不懂的唱腔道白中进行。
一位朋友悄悄地对我说:“演出时,唱词要打字幕。”
我说:“打字幕做什么?”
他说:“能看懂。”
我问:“过去演出没有字幕,老百姓为什么能看懂?”
我告诉他:过去,目连戏是老百姓耳熟能详、妇孺皆知的剧目;就像文革时看样板戏,也像今天的年轻人听流行音乐:故事内容家喻户晓,曲词乐调一卡拉即OK,不存在懂不懂的问题。过去人们看戏曲,是高台教化、是艺术欣赏;今天人们看戏,是追寻历史、是好奇探索。过去多侧重于内容,今天更关注于形式;不同时代有不同的目的,需求与要求也应该不一样。
朋友说:“那辰河戏更应该改革创新,以适应新的时代和观众。”
我说:我不反对艺术的创新与发展;但辰河戏,是一种与当时社会生活相适应的历史文化;是农耕社会的田园牧歌,是冷兵器时代的金戈铁马,是辰河人在农业文明背景下的情感呈现方式;至今天,它不再是文化艺术的主流,它成为了辰河人先辈情感的历史记忆。它的珍贵,不在于对它进行“改革”、“创新”,而在于保护它的历史真实性。今天,它只是我们进行艺术再创作的矿藏;随着时间的推移,具有历史真实性的原汁原味的文化遗产,将更显珍贵。
幸好,更多的观众没有要求看懂;而只是庆贺自己看到了一种从未看过的、被古人欣赏过、陶醉过的古老的艺术;他们以此为荣,以此为幸!
四、古俗,被误解的文明
古老的目连戏是“中元节”中的重头戏。而我们正是为中元节而来。
泸溪县文化部门策划这次中元节活动,不是没有顾虑:中元节,俗称鬼节;多年来,我们谈鬼色变,不是怕鬼,而是害怕与“封建迷信”结缘。因此,他们小心翼翼地为中元节加上了“祈福”二字。
中元节,对于佛教来说,主要是劝善,这也就是目连戏的主题。佛教每年都有安居期:从农历的四月十六日开始安居,到七月十五安居期满。这一天,众僧聚集一堂,由他人检举揭发自己的不当之举,同时又进行自省,从而忏悔。这种行为称为“自恣”。“自恣”即“敞开自己的心怀”之意。因此,七月十五又为“僧自恣日”或“佛欢喜日”。
中元节对于道教而言,是祈禳,祈福禳灾。道教掌管中元节的地官青灵帝是七月十五出生,他分管对人类的品德考察,并负有为悔过者赦罪的使命。在道教的法事中,法师们不单超度亡魂,还为无主孤魂和那些为国捐躯、战死沙场的死难者施予救济与祝福。
民间的中元节由古代的郊社演变而来。农民在夏收之后,趁农闲用素筵举行祭田、祭祖仪式,感谢管理土地的神灵和开辟田园的祖先对自己的恩德。同时,民间中元节是由上元节衍化而来,上元是灯节,因此中元之夜也要张灯。民间传统文化认为:人为阳,鬼为阴;陆为阳,水为阴;所以河流就是鬼魂行走的路径;于是人们放河灯,照亮逝去的亲人回来与归去的路程。人们到河边烧包,也是为了表达一片孝心:亲人远行,生者遥寄相思,为他们烧些纸钱。我们从中可以看到,民间中元节的主题是:感恩、敬祖、孝亲。
因此,无论佛、道、民,中元节的活动内容,都是过去、当今和未来社会所都需要的“正能量”。
1942年,沈从文在《<长河>题记》中写道:“……去乡已十八年,一入辰河流域,什么都不同了。表面上看来,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极大进步,试仔细注意注意,便见出在变化中的一种堕落趋势。最明显的事,即农村社会所保有那点正直朴素的人情美,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的庸俗人生观。敬鬼神、畏天命的迷信固然已经被常识所摧毁,然而做人时的义利取舍、是非辨别也随同泯没了。”
正如沈从文所描述,自民国“破除迷信”以来,宗教与民俗都遭遇到沉重的打击,而民主和法制的精神却没有建立起来,中国人没有了自己的精神信仰,传统美德的婴儿,连同洗澡的脏水也被一同倒掉。
“七月凤仙农未闲,泡椒甜脆出东山。盂兰盆会中元节,夜放河灯照水湾。”解放前,每至中元夜,湘江、沅江、资江各码头都有河灯下水。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此日正是农历七月初八。到了中元节这天,为了纪念在战争中死去的同胞,湖南人开展大规模的放河灯祭典:湘潭由佛教组织居士林发起,从湘江中间的杨梅洲或驾船到河中心放灯;株洲由慈善堂发起,由大码头送灯下河;长沙上起南湖港,下至新河,沿江十里均有莲花灯下水。2005年8月15日,在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之际,在抗日受降地芷江城,数百盏河灯在潕水河畔同时发放,以纪念战争中战死的抗日英雄与无辜亡灵。
我们的文化建设也需要弘扬我们优秀的传统文化。中元节,就是一个被误解了的文明。
五、泸溪中元节,巨大的文化空间
观赏完在万寿宫的《目连救母》选段、在学校大操场上的民俗表演之后,大型的踩街活动和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展览在老街与古宅中进行。
在民族民间文化的精华得到充分的展示的同时,也使泸溪中元节成为了一个包罗万象的文化空间。
泸溪县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名录的有辰河高腔、踏虎凿花、盘瓠传说、苗族挑花、苗族鼓舞等5个;被列为湖南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保护名录的有泸溪傩面具、苗族跳香、杨柳石雕、苗族椎牛祭、浦市窨子屋建筑艺术、湘西(苗族)木雕等11个;被列为湘西州级保护名录的有解放岩花灯、白沙瓦乡山歌、浦市商贸习俗、苗族服饰、杆秤制作技艺、三月三、六月年、土家族医药、潭溪筷子舞、苗医药等23个;进入县级保护名录有瓦乡人服饰、浦市古驿道、鳌山灯、浦市鼓儿糍等113个。
在其他地方,文明的更替常使一些古老的文化消亡,但泸溪却是一个文化包容共荣的地方,这里有属于原始文化的盘瓠传说、苗族椎牛祭;有属于农耕文明的跳香、三月三、团圆鼓舞以及众多的民间手工技艺;还有属于近代文明的浦市商贸习俗。今天,中元节展示出不同时代的文化遗产,展现出泸溪独特的魅力与风采。
在“泸溪县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传承工作座谈会”上,与会者对泸溪中元节予以厚望。
2010年,香港特别行政区申报的“中元节(潮人盂兰胜会)” 入选了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项目。今天,与会者也鼓励泸溪县将中元节申报成为省级、乃至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非遗的申报与地方上的文化展示有些不同,《中华人民共和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法》规定:“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应当注重其真实性、整体性和传承性”。对于中元节来说,真实性就是包含在该项目中的一些原汁原味的东西。
传统的中元节没有“踩街游行”。所谓“踩街”即“游历街衢”,是春天祭祀的产物。如同上元元宵灯会,中元节除了终日演出目连戏外,其活动重点也在晚上,是夜晚的烧包、放焰口、放河灯。因此,今年浦市镇中元节祈福,炎天酷暑去踩街,苦了曝晒之下所有参加祈福的人们。这恰恰与习俗相背。
辰河高腔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在保护它的时候,我们遇到了难以承继的难题。如今,泸溪人为长久地保护辰河高腔到了好的办法,即将其置于民间习俗之中,与中元节习俗共存。这正符合《非物质文化遗产法》第二十六条中的规定:对项目“实行区域性整体保护”。
由于目连戏的稀缺性,完整地保护中元习俗成了各地申报该项目无法逾越的障碍。而泸溪辰河高腔目连戏保护完整,这使泸溪中元节具备了不可小觑的竞争力。
我们预祝泸溪人民申报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