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民间文艺家协会的马光星副主席送给我一本他和赵清阳、徐秀福二位先生合著的《人神狂欢——黄河上游民间傩》一书。书内介绍了他的故乡民和县三川地区土族在农历七月至九月“纳顿会”上表演的五个傩戏。其中的压轴戏《杀虎将》,使我想起了中国戏剧史上所介绍的两千多年前的“角抵戏”《东海黄公》。这是因为“角抵戏”被戏剧界认为是中国戏剧之源。而民和县三川土族的《杀虎将》近似“角抵戏”,所以笔者将本文题目叫做“戏剧艺术”的活化石——土族傩戏《杀虎将》。”
先说啥叫“角抵”。
司马迁著的《史记·李斯传》中有这样的记载:“二世(指秦始皇之子胡亥)在甘泉(宫名),方作角抵、俳优之观。”其中俳优指一种歌舞,而“角抵”按后来任昉(460—508年,南朝梁的文学家)写的《述异记》的说法,则源于“蚩尤戏”(古代的一种游戏)。他写道:
轩辕(黄帝)之初立也,有蚩尤氏兄弟七十二人,铜头铁额,食铁石,轩辕诛之于涿鹿之野。蚩尤能作云雾,涿鹿今在冀州,有蚩尤神(庙宇)。俗云:人身牛蹄,四目六手(指他的形象)。……秦汉间说,蚩尤耳鬓如剑戟,头有角,与轩辕斗,以角抵人,人不能向(斗不过他)。今冀州有乐(指游戏)名“蚩尤”,其民三三两两,头戴牛角相抵。汉造“角抵戏”,盖其遗制也。
这就是说,头戴牛角相抵的这种游戏(类似今天的摔跤),起源于古冀州(今河北省)的“蚩尤戏”。
行文至此,对这段记载中的“戏”字,进行一番考究似乎是不可少的。繁体字中“戏”字写作“戏”。东汉文字学家许慎在他的《说文解字》中对这个字左上的“虍”解释为“虎,山兽之君,从‘虍’”;左下的“豆”字,则是:“古食肉器也”。上下连接起来,似是“老虎吃着人们盘中的肉。”人当然不会容忍,于是“戏”字的右边是蚩尤创制的兵器“戈”。合起来就是“如果老虎公然来吃人们准备的肉食,就以戈去除却它。”
从这个字的创造中,可见远古时虎患不少,以至春秋时代的鲁国(地处东海)孔子在听到老虎吃人事件后,把当时奴隶主对人民的横征暴敛,形容为“苛政猛于虎”(《礼记·檀弓下》)。
到西汉时,人们把以角相抵的游戏发展为有故事情节的“角抵戏”,这有东汉文学家张衡(78—139)写的《西京赋》可以证明:
东海黄公,赤刀粤祝(手拿刀子,口念咒语);冀伏白虎(企图制服老虎),卒不能救(结果反被老虎所吃);挟邪作蛊,于是不售(以妖术蛊惑人,结果没有达到目的)。
《西京赋》是描写西汉宫廷演出繁盛景象的名篇,叙述的是类似今日综合晚会的“百戏”演出。其中就有《东海黄公》这个节目。
东晋道教学者葛洪(284—364)在他抄集的《西京杂记》中对《东海黄公》的故事情节,不仅作了详细的介绍,而且根据他的宗教信仰,提出了与张衡不同的看法,原文是这样的:
余所知有鞠道龙(人名),善为幻术向余说古时事:有东海人黄公,少时为术能制蛇御虎,佩赤金刀(带着红铜刀子),以绛缯束发(拿红绸子勒着头发),立兴云雾,坐成山河(可以立刻现出云雾和山河)。及衰老,气力衰惫,饮酒过度,不能复行其术,秦末有白虎见于东海,黄公乃以刀往厌之(去制服老虎)。术既不行(法术不灵了),遂为虎所杀。三辅(今陕西)人俗用为戏,汉帝(武帝刘彻)取以为角抵之戏焉。
葛洪站在道教的立场上,认为并不是黄公的法术不灵,而是黄公年老体衰又饮酒过度才被老虎所吞食。
自从把游戏“角抵”发展为有故事情节的“角抵戏”后,据说我国就把从事歌舞、戏曲的演员叫“角”;主要演员叫“主角”,次要演员称“配角”,女演员称“坤角”等等。
戏剧史家唐文标先生在他写的《中国古代戏剧史》中写道:“世人认为角抵戏是戏剧之祖,原因与汉代《东海黄公》的故事有关。可能为假面戏之始。”写了《中国戏曲史话》的彭隆兴先生,把“角抵戏”《东海黄公》列入“中国戏曲的萌芽”一章中,理由是它“表演人与虎的搏斗,已经有了一个完整的故事,而且加入了幻术成分。其中两个演员也都有了特定的服装与化妆,扮演黄公者,必须用红色的绸子束发,手拿赤金刀;他的对手却必须扮成老虎形。在这一表演中,已经不是凭着演员双方的实力来决胜负,而是按故事的既定情节,最后黄公老头必须被虎所咬死。”已故的周贻白教授在他写的《中国戏曲史发展纲要》中说:“我个人的看法,《东海黄公》是中国戏剧形成一项独立艺术的开端。”而张庚、郭汉城二位戏剧家主编的《中国戏曲通史》中认为:《东海黄公》“这戏虽然以斗打为兴趣的中心,却已具有一定的故事了。”“这种具有故事性的角抵戏后来有很大的发展,在中国戏曲形成过程中起了很大的作用。”写了《巫傩与巫术》一书的胡建国先生则认为“由傩坛法事敷演而成戏剧。”
笔者认同上述前辈的说法,这是因为写了《宋元戏曲史》的国学大师王国维(1877—1927)先生另有看法。他认为“戏曲者,谓以歌舞扮演故事也。”因而得出我国戏曲源于唐,变化于宋,发达于金、元的结论。作为唱、念、做、打俱备的戏曲来说,这当然符合事实。
笔者认同中国戏剧源于“角抵戏”的理由是:以道白(如黄公的粤祝)和打斗扮演故事,同样可以作为戏剧之始,特别是广场剧之始。不论哪种形式,关键在于是否扮演了故事。
以上所述,毕竟来自文字的记载,可惜缺少实物来论证,但通过多年来文物工作者田野作业获得的累累成果,使研究歌舞、戏剧史的人们终于对古文献的记载深信不疑。如“蚩尤戏”见于山东邹县墓葬中出土的汉朝刻在砖石上的图像:两人戴牛角作低头相抵状。“角抵戏”《东海黄公》见于山东临沂墓葬中的汉画像:黄公戴面具,左手持刀,右手抓住老虎的一条后腿,老虎欲逃不得,张开巨口,回头望着黄公,场面紧张生动。(两画像均见1984年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的《中国舞蹈史》)。
同样,民和县三川土族在“纳顿会”上演出的《杀虎将》,内容和形式恰恰是西汉《东海黄公》的沿续和发展。所以我认为《杀虎将》是中国戏剧之源的活化石。为便于对照研究,现将马光星等先生介绍《杀虎将》的原文照抄如下:
杀虎将 这一傩剧是“纳顿”一天表演的压轴戏。主要角色杀虎将头戴牛头面具,着战裙战袍,双手挥剑。娘子二人各戴面具,左手持一盾牌,右手执扇,引导杀虎将上场。老虎一对,戴面具,上身赤裸,肩上斜搭一条象征虎皮的黄绸。猴子一只,小牛两头,都戴面具,拍手跳跃出场。杀虎将是由十几个年轻人用一具梯子抬着上场,入场后,杀虎将跳下梯架,随着急促的鼓点挥剑起舞,时而挥舞双剑起跳,时而将双剑在胸前交叉下蹲,弯曲双膝,蹦跳三下,动作有转圈、拜神、跳跃、下蹲等。老虎和猴子拍手、蹦跳、翻跟头,时而倒立行走。一对小牛的扮演者显得无精打采,舞蹈动作不大,只是随着鼓点跳动即可。先是一对虎与一对牛相抵摔跤,老虎取胜,并以吞食动作示意已将牛吃掉。此时,观众中的年轻力壮者入场与老虎摔跤,观众齐呼:“摔倒老虎!”为年轻人加油。人虎相搏,互有胜负。这时,两位老者入场,来到杀虎将面前拈香作揖,请他降伏老虎,为民除害。杀虎将踩着急促的鼓点舞剑蹦跳,动作勇猛、灵活,追杀老虎和猴子,而老虎和猴子却尽力躲避。经过几个回合追杀,杀虎将的双剑各架在二虎背上,降伏老虎,猴子逃窜。
在鞑子庄及其他村庄表演的这出剧目中,一对娘子的扮演者着女人服装,手敲羊皮鼓,其装束和舞蹈动作与“萨满”相似。
笔者之所以把土族演出的《杀虎将》视为古代“角抵戏”的活化石,理由有这样几条:
1、古代幽州人“蚩尤戏”的特点是“其民三三两两,头戴牛角相抵”。而《杀虎将》中头戴牛角的就有杀虎将和两个小牛。由于它是“假面戏之始”,其中的老虎、猴子也要戴上面具。
2、古代人将“蚩尤戏”作为娱乐节目来表演,即以角抵人,以打斗取乐。而“纳顿”在土语中含有娱乐的意思。《杀虎将》中打斗的场面就有三次:先是一对虎与一对牛相抵摔跤;接着,观众中的年轻力壮者入场与老虎摔跤;最后杀虎将舞剑蹦跳,动作勇猛灵活,追杀老虎和猴子,终于降伏了它们。(按:汉代“百戏”中,就有猿猴的表演,张衡《西京赋》中有“猿狖超而高援”之句)。通过这些打斗,以达到“人喜欢了神喜欢,神喜欢了保平安”的目的。
3、“角抵戏”《东海黄公》以人虎相斗的情节扮演故事,而《杀虎将》同样有人虎相斗的情节。不同的是当人斗不过虎时,由萨满(与东海黄公同一类型)请来的天神降伏老虎(天神是由人们以连天接地的梯子抬着上场的)。
对于《杀虎将》扮演的故事,《人神狂欢——黄河上游民间傩》一书中这样介绍:
据传,三川的百姓们由放牧改行种庄稼后,川里的土地全被开成了良田。可是,人口一多,川里的土地不够种,又开始开垦山上的地,那些野兽们没有了安身之处,就向山神告状。山神被惹恼了,就放开虎豹狼虫下山糟蹋庄稼,还吃牲畜,闹得人们不得安宁。人们无奈,就请萨满作法,萨满敲起羊皮鼓,唱起请神曲,从五彩云端请来了天神。天神接下了万民百姓的禀帖,并设下了为民除害的计谋。山神吩咐人们故意放出两头小牛,引诱野兽下山,当两只老虎扑向小牛时,杀虎将挥动双剑,杀死了猛兽。从此,野兽们再也不敢随便下山作孽了。傩舞“杀虎将”中带牛头面具的那位天神,人们就叫他杀虎将,前面引路的那两位女子就是萨满。
笔者认为,“纳顿会”上表演的第一个假面戏《庄稼其》就是《杀虎将》的序幕,它反映了土族先民由畜牧业生产转向农业生产的开始。在学习了汉族的耕作技术,粮食获得丰收后,不幸遇上了老虎吃耕牛,猴子偷吃玉米的祸害。这时,倾心学习汉族文化的土族先民(如原居东北的辽东鲜卑族吐谷浑)就以汉族中学来的“角抵戏”《东海黄公》为兰本,进行再创造,从而演出了《庄稼其》和《杀虎将》。
土族早先信仰萨满教,后来就跟着汉族信仰道教。元代以后才全民信仰藏传佛教。那么《杀虎将》中戴着牛头,身着战裙战袍、双手挥剑的天神是哪一派教门的神?笔者不甚了然。胡建国先生在他的《巫傩与巫术》书中认为“周傩(周王朝的驱鬼话动)逐疫之方相氏所戴面具即是蚩尤形象,汉傩亦沿用之。……因此,角抵戏应属驱傩祭仪所派生的艺术形式。”那么,方相氏又是谁?同书引唐王瓘《轩辕本记》的话作了介绍:
帝(黄帝)周游行时,元妃嫘祖死于道(死在路上),帝祭之以为祖神(上路饯别之神),令次妃嫫母监护于道,因以嫫母为方相氏。
据说,嫫母面貌奇丑,虽当了女巫,但厉鬼并不怕她,必须佩戴“黄金四目”的面具,持戈扬盾如蚩尤,才能制服疫鬼(可能也包括猛兽)。时至今日,青海汉族丧葬仪式中月纸扎成的那个“打路鬼”,据说就是方相氏。
值得怀疑的是:民和县三川土族信仰的神灵中有二郎、九天娘娘、龙王、关公等,并没有方相氏。那么,在答谢上述诸神的话动中,为啥采月“纳顿”(娱乐)这一方式呢?笔者认为:这可能是道教的神灵中除“元始天尊”外,多数是话人死后被奉为神灵的缘故。由于他们是由活人变化而成,自然就有七情六欲的人性,特别是二郎,最喜欢娱乐,这也有文献可证。明代文学家汤显祖在他写的《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中说:
予闻清源,西川(四川)灌口神也。为人美好,以游戏而得道,流(留)此教于人间。
清代戏剧家李渔(1611—1679)在他的传奇《比目鱼》宾白(台词)中也说:
凡有教,就有一教的宗主。二郎神是我做戏的祖宗。
可见二郎神又是汉族的戏神。神灵们既然和凡人一样喜欢演戏娱乐,土族人就在《庄稼其》之后加演《三将》、《五将》、《关王》等三个三国戏。原因是蜀将关羽死后,经历代皇帝追加封号,就成了道教信奉的“关圣帝君”。“纳顿会”上演这些节目,则讨二郎神的喜欢;二则还意味着关公显灵。
《杀虎将》演出中还有个疑问:即西汉“角抵戏”《东海黄公》中打的是白虎,而《杀虎将》中为啥成为黄虎了(因演员披着黄绸子)?笔者猜想:道教信仰中把二十八宿星座形象中的西方白虎和东方青龙,南方朱雀、北方玄武当作四大护卫神对待,所以只能“礼送”,不能打杀。汉族结婚时在洞房中进行的“禳床”仪式,就是礼送白虎。何况白虎在农历十一月还有一项重大的任务,这就是届时要去黄南藏族自治州同仁县年都乎村跳“菸菟”。所谓“菸菟”,就是把七个小伙子的肉身画成白虎,然后以翻墙入户的形式,跳跃到各家驱邪纳吉。土族人自然不能像当年黄公一样打白虎。改打黑虎行不行?恐怕也不行;黑虎是赵公元帅的坐骑,得罪了它,就发不了财。冤有头,债有主。土族人遇到的是黄虎吃耕牛,这才请天神打杀它。
写到这里,笔者又产生一种想法:即《杀虎将》中的那位天神,也许是戴了蚩尤面具的二郎神,因为他“为人美好”(面貌好看之意),又“以游戏而得道”。
对他,民间还有一种说法:他可以“担山赶太阳”,力大无比。人们请他来制服吃耕牛的老虎,自然是“手到擒来”。
上述观感确当与否,请《人神狂欢》的作者和戏剧界专家批评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