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南昆正宗“全福班”的败落
之所以选择“全福班”作为个案的职业班社予以论述,有两个原因:一是作为南昆的正宗,全福班向来以实力雄厚而为人称道,它的败落轨迹因此显得尤为典型和突出;另一方面,全福班的艺人中后来有不少都参与到昆剧传习所的教学实践当中,昆剧传习所在昆曲艺术上和它是一脉相承的,应该说传习所的人才培养一直以来在竭尽全力地吸收全福班的艺术资源。
全福班,清道光年间始创于苏州,以演昆曲文戏闻名,故又称“文全福”,为当时正宗南昆第一戏班。该班原分坐城与江湖两班,坐城班长年在苏州城内演出;江湖班则以杭、嘉、湖一带农村、集镇作为演出的主要基地。随着昆曲的衰落,该班亦逐渐打破了坐城班的界限而下乡跑码头。光绪帝和慈禧相继病逝后,全福班因“国丧”而解散,宣统元年(1909)重新聚合,汇聚了原全福、聚福两班的主力,恢复文全福班(或称“后全福班),由名副沈斌泉和作旦陈聚林领班,阵容齐整,实力雄厚。此后,该班时聚时散,几度组合,民国九年(1920)1月3日起,应邀赴上海新舞台献演十六场,反响平平。后经多方奔走、苦心筹划,集中了南北各行名角,于同年6月26日起,在天蟾逸夫舞台日夜公演五十八天,共计九十场。从民国九年(1920)初至民国十一年(1922)底止,全福班先后在新舞台、天蟾舞台、小世界、大世界等处轮番演出,这是该班在解散之前在上海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次重要演出。民国十年(1921)8月21日起,上海城内劝业场原址的“小世界”上演昆曲。当时的主要角色有:
吴义生(外、老旦,兼演老生)
沈桂生(末)
陈凤鸣(巾生,兼演官生)
沈盘生(小生)
尤彩云(五旦、六旦,后亦唱正旦)
徐金虎(六旦)
尤顺庆(大面)
金阿庆(白面)
陆寿卿(副)
沈斌泉(副)
陈水泉(丑)
当时有评论评价这次演出的情况,撰文道:
就目前而论,可谓人才荟集矣,惟十门角色中,尚乏老生、纱帽生、雉尾生及老旦、闺门旦、刺杀旦六项。老生则有沈锡卿其人,薄负微名,此次未来。纱帽生陈凤鸣可兼。老旦、刺杀旦久已断种,恐亦无良师传授个中角色。以三花面独擅胜场:金阿庆以说白胜,陆寿卿以作工胜,陈水泉虽不若程增寿老到,尚属可取。沈斌泉能除去道白收音之发抖,亦为不可多得之副脚。其次则为徐金虎之贴旦,真实工夫,……造诣诚有一日千里之势。尤彩云之正旦,微嫌倔强,盖尤与小彩金同为丁兰荪门生,习贴旦,以之唱正旦,可谓婢学夫人。……陈凤鸣系尤阿掌之徒,巾生甚佳,官生则不甚圆润。沈盘生之雉尾生,系沈月泉所授,典型完具,以之去巾生,太觉火气。吴义生之外脚,咬字清澈,唱做不苟,此次因无老生,时常演扫松下书之张大公、云阳法场之卢生,虽无脱节,然唱时之使调,作时之手面,终乏峻直及干脆格局——按老生一名正生,唱时音带峻直,作时手面干脆,所以别于外色……
当时的全福班,是假借历史上著名的姑苏大章、大雅班联合义演名义,汇集了苏州一带顶级的人才,被公认为南昆的正宗昆班,却仍弥补不了行当不齐的缺陷。因此,不能说是观众的批评过于严苛,只能感慨当时昆曲行当体制的残缺不全。
这两次演出时间的中间,民国十年(1921)的秋天,昆剧传习所在苏州成立。传习所创办前后,全福班的前辈昆曲艺人还有沈月泉(官生、巾生)、沈斌泉(二面、白面)、许彩金(正旦)、吴义生(外、老生兼老旦)、尤彩云(旦)、沈锡卿(老生)、尤顺卿(花面、白面)、施桂林(五旦、六旦、花旦、正旦)、陆寿卿(二面、小花面)、曾长生(刺杀旦)、徐金虎(六旦)、葛小香(五旦)、沈桂生(老生)、范荣生(老生)、筱仁生(二面)、钱金(小官生、巾生)、阿曾(丑、武丑)、沈盘生(雉尾小生)、柴根(外、老生)和马阿五(老旦)等。其中,沈月泉、沈斌泉、许彩金、吴义生和尤彩云先后受邀进入苏州昆剧传习所执教,从事培养昆曲接班人的工作。
当时的全福班除了行当残缺以外,演员的技艺也一落千丈,昆曲的整体风格日渐销蚀。民国十年(1921),有曲友在《申报》上连发数文点评全福班的演出情况,言语犀利,认为当时的演员功底不足、索然无味,根本再难与前代艺人相媲美。其中一篇《仙韶寸知录·陆寿庆、金阿庆和丁兰生》这样写道:
现隶新舞台之昆副陆寿庆(亦名绶卿),与隶天蟾之金阿庆为师兄弟,其造诣不相上下。从前陆不如金,近年金周旋于京泰诸班中,年事日高,幼年所学之《教歌》、《打差》等剧,久久不演,日就荒芜……陆之擅长剧,为《借伞》、《挑帘》、《裁衣》、《活捉》等,去张文远诙谐百出,妙语入神。闻演《燕子笺·奸遁》,则少逊一筹;《写状》、《贺喜》等剧,从未见其演过;《渔家乐》之万家春,虽亦能演,仅许尽善,不得谓之尽美;《钗钏记·讲书》、《绣褥记·乐驿》等,亦非杰构。
另外一篇谈论昆曲装束的文章中,天亶用极其严厉的字眼批评了当时昆曲演员的舞台表现,认为他们的基本功问题已经大大影响了昆曲演出的美感:
今之所谓昆曲人才者,一上台已心惊胆颤,大抵以背全脚本,牢记板眼,便自告无罪于阅者,甚有咿唔良久,台下尚未能辨其只字者。滑稽家指为《红楼梦》中,薛大哥‘蚊子哼哼苍蝇嗡嗡’传脉,语虽过刻,而确有此象。盖皆莫明字面阴阳之理,擒纵失当,遂容易模糊矣。
上述关于全福班的评论,可以从侧面反映当时的昆曲艺术在剧目、演员、行当等方面的衰微。
民国十二年(1923)秋,全福班的一些老艺人在苏州重聚起来,并召集回当时已进入刚刚成立的苏州昆剧传习所执教的部分艺人,仍以老全福班的名义于苏州长春巷剧场演出了一个时期。此次演出,是全福班在昆曲的历史舞台上的最后一次亮相。据王传蕖先生回忆,此次演出的剧目有:
《满床笏·纳妾·跪门》,龚敬(老外,吴义生饰)、龚夫人(正旦,许彩金饰)、萧氏(作旦,葛小香饰);
《千忠戮·奏朝·草诏》,方孝孺(老外,吴义生饰)、永乐帝(老生,沈桂生饰);
《浣纱记·寄子》,伍员(老外,吴义生饰)、伍子(娃娃旦,施桂林饰)、鲍牧(末,范荣生饰);
《水浒记·活捉》,张文远(二面、沈斌泉饰)、阎婆惜(刺旦,施桂林饰);
《玉带记·别巾》,施磐(二面,沈斌泉饰,此戏他最拿手);
《西川图·三闯·败惇·交令·负荆》,张飞(大面,尤顺卿饰)、夏候惇(小面,沈斌泉饰)、孔明(老生,吴义生饰)、赵云(小生,钱金饰);
《西厢记·惠明》,惠明(大面,尤顺卿饰);
《白罗衫·贺喜·井遇·游园·看状·详梦·报冤》,徐继祖(小官生,沈月泉饰)、李二(小面,沈斌泉饰)、马大(白面,陆寿卿饰)、王国辅(老外,吴义生饰)、苏老夫人(老旦,马阿五饰);
全本《描金凤》,汪先(白面,陆寿卿饰)、钱玉翠(五旦,徐金虎饰)、钱笃笤(小面,沈斌泉饰)、许媒婆(彩旦,尤彩云饰);
全本《呆中福》,陈实(白面,陆寿卿饰)、葛巧云(花旦,徐金虎饰)、刁嚣(二面,筱仁生饰)、宫员外(老外,吴义生饰)、宫院君(正旦,许彩金饰)、宫小姐(五旦,葛小香饰);
《西厢记·游殿·闹斋·跳墙·着棋》,法聪(冷二面,陆寿卿饰)、张君瑞(巾生,钱金饰)、红娘(六旦,徐金虎饰)、崔莺莺(五旦,葛小香饰)、法本(老外,吴义生饰)、小和尚(小面,筱仁生饰);
《连环记·起布·问探·议剑·献剑·小宴·大宴·梳妆·掷戟》,吕布(雉尾生,沈月泉演至小宴,沈盘生继梳、掷)、探子(武丑,阿曾饰)、王允(老生,吴义生饰)、曹操(二面,沈斌泉饰)、貂蝉(五旦,许彩金怖)、董卓(白面,陆寿卿饰);
《千忠戮·惨睹·搜山·打车》,程济(老生,沈锡卿饰)、建文君(官生,沈月泉饰)、严震直(末,范荣生饰);
《寻亲记·遣青·杀德·出罪·府场》,周羽(老生,沈锡卿饰)、张敏(白面,陆寿卿饰)、郭氏(正旦,许彩金饰)、宋青(小面,筱仁生饰)、新太守范仲淹(老外,吴义生饰);
《西楼记·侠试·赠马》,于叔夜(巾生,沈月泉饰)、胥表(老生,沈锡卿饰);
《醉菩提·伏虎》,道济(老生,柴根饰);
《邯郸梦·番儿》,小番儿(娃娃旦,曾长生饰);
《西厢记·佳期》,红娘(六旦,曾长生饰);
《四声猿·骂曹》,祢衡(老生,沈锡卿饰),
《麒麟阁·三挡》,秦琼(老生,范荣生饰);
《金锁记·说穷·羊肚·斩娥》,张母(小面,阿曾饰)、张驴儿(二面,筱仁生饰)、窦娥(正旦,许彩金饰);
《烂柯山·前逼·悔嫁·痴梦·泼水》,朱买臣(老生,沈锡卿饰)、崔氏(正旦,施桂林饰);
《牧羊记·望乡》,苏武(老生,吴义生饰)、李陵(官生,钱金饰);
《金不换·守岁·侍酒》,姚英(鞋皮生,沈月泉饰)、书僮(小面,筱仁生饰)、大夫人(五旦,许彩金饰〉、二夫人(作旦,尤彩云饰);
《红梨记·花婆》,花婆(老旦,马阿五饰);
全本《蝴蝶梦》,庄子(老生,沈锡卿饰)、观音化身(六旦,葛小香饰)、田氏(前部六旦,施桂林饰,成亲、劈棺刺旦,曾长生饰)、楚王孙(小生,钱金饰)、大蝴蝶(二面,沈斌泉饰)、小蝴蝶(小面,筱仁生饰)。
王传渠叙述的这些剧目,是昆曲演出史上的珍贵资料,同时也成为后来全福班老艺人在昆剧传习所教学的主要剧目。这次演出之后,作为“正宗南昆”的全福班,中国昆曲的最后一个班社,终于难抵内外交迫的压力,正式宣告解散。
至于全福班报散的时间,有几种说法。邓长风在《明清戏曲家考略全编》下册中曾作辨证:
王传蕖《苏州昆剧传习所始末》回忆,全福班老艺人的最后一期演出是1923年秋天,在苏州;陆萼庭《昆剧演出史稿》第341-343页记全福班的最后一次演出时间,是1921年11月,在上海;周传瑛《昆剧生涯六十年》则云:“昆剧传习所开办后,文全福一时并没有散,还维持了好几年,可能因为没有进上海,所以人家就不大知道了。”至于报散的时间,《六十年》推测其下限不迟于“1928年‘新乐府’成立”。《昆剧史补论》第135页叙述得较为具体,说是“民国十一年(1922)下半年,由全福班昔日的值戏码陈聚林重整旗鼓,邀集散处各地的原班三十多位艺人,恢复全福班,在苏州长春巷全浙会馆公演。……在公演三个月以后,真正报散了”。
案以上各说,以《补论》最为近是。但还不够确切。事实是,全福班结束在苏州的演出后,还到上海来演出过。《申报》1922年12月12日《记小世界全福班之昆曲》一文,便描写了“班中如陆寿卿、徐金虎、丁兰生擅长唱做,蜚声沪渎”的情况。由于当时虽然“日演二次”,却未登广告,所以全福班这次鲁殿灵光般的演出的起讫时间无从得知;但其最后的报散,当在1922年底前后,则无疑问。
也就是说,民国十一年(1922)底的演出,应为全福班艺人最后一次公开演出,此后再也没有机会聚在一起演出过。
昆曲,这门曾经姹紫嫣红的戏曲艺术,在当时的社会中已从时代的骄子完全跌落为时代的弃儿,濒临灭亡,奄奄一息,面临着绝响中国剧坛的凄凉命运。如何使昆曲艺术不绝如缕地传下去的责任,历史地落在我们刚刚入学的昆剧传习所的学员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