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曾在花鼓戏舞台上扮演过三个武松,第一个戏是《狮子楼》,突出了武松惩恶扬善,一身正气,是以功夫,武打为主;第二个是新编古装戏《潘金莲之死》,表现了武松刚正不阿、光明磊落、胆大心细的英雄本色。这两个戏中的武松,实际上还是人们心目中熟悉的武松。
第三个是张林芝新编《杀嫂》中的武松,他不同于前面二者。《杀嫂》中的武松,是集英雄气、儿女情于一身的“这一个”。他急于为兄报仇,要杀潘金莲,却又同情她的身世。当潘金莲真切地向他哭诉衷肠,紧紧抱住他不放,他也为潘的真情所震撼,为她的美丽所惊呆,最后在极端复杂的情感困惑中挥刀杀了潘金莲。这个武松,开掘出来一个“情”的层次,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真情实感的武松。要塑造“这一个”武松,除借鉴、学习前辈老师的表演经验外。更重要的是,必须挖掘那深藏于人性底层的潜意识和丰富奇妙的感情世界。突破以往武松的模式,在行当的共性上,再刻划这个人物的个性来,在戏曲舞台上塑造一个散发着人情和人性光辉的“这一个”武松。根据剧中武松感情的翻腾变化,衍生出错综复杂思想活动。我把它归结为“悲”、“恨”、“悟”、“情”四个字,以此四个层次来进行刻划、表现。
悲——“悲”在传统武松戏中的悲,一般的只唱四句唱词,然后左袖往右袖一抛,右手接住水袖头,做两个擦泪动作,就可以表示悲了,如果套用以上的简单程式来表现“这一个”武松哭哥哥、想哥哥肝肠欲裂的感情,那就不是这个人物了。这个哭灵要唱得情真意切,哭得悲天动人,通过哭灵的表演,要使观众从中感到,他们的兄弟情确实不同一般的兄弟之情,这样为下面杀嫂就铺足了戏。为突出武松在哭灵中这段情感高潮。首先,我在武松出场唱第一句:“闻兄长遭惨害、肝肠欲裂”的唱段中,用上表示心情“悲”、“恨”、“愤”的“抖手”、“蹬足”、“蹉步”、“憋气”、“炸色”等程式动作加以渲染,为哭灵的感情倾泄作了铺垫。而“抖手”、“蹬足”的程式,在传统戏的舞台上,老生、花脸用的较多,武生一般很少用,此时用在此处,不但体现一套程式千万性格的戏曲特征,而且更与人物的心情相贴切。当武松进门后,看到那素色的灵堂和漆黑的灵牌时,又用了一个跨腿转身、腾空跳起、飞跪落地、歇斯底里的大叫:哥——哥——跪蹉至灵前的程式动作,来揭示他哭哥哥、想哥哥的悲痛情感。怎样从内到外较为全面地来体现武松此时此刻的悲痛情绪呢?“唱者不动情,看者不领情”只有“曲从心里出,情自曲中来”,才能达到感情交融的完美统一。故此,在哭灵的唱腔中,根据人物感情和唱词内容,我又吸取了老生的演唱方法,揉进了“水漱音”“颤音”“哭音”等抑扬顿挫的演唱技巧加以表现。通过演出实践证明,这种演唱方法,达到了强化人物感情,烘托舞台气氛的艺术效果。
恨,武松哭灵后,戏进入了第二阶段——“审嫂”,武松要把哥哥的死因弄个水落石出,然后实行他替兄报仇的计划——杀嫂祭灵。这段戏,舞台节奏看似较慢,但人物内心的节奏是紧张而激烈的,就象暴风雨前的宁静。为表现武松急不可耐和潘金莲“逢绝路再不想往事种种”的心态,我采用了传统的“冷接”和“热接”的两种对白艺术,来表现两个不同人物的心理节奏。在武松追问下,潘金莲来了个一肩担,这是武松没有料到的。他原以为潘金莲“死到临头要狡辩,不曾料到她弥天大罪一身担”,这可说是武松在潘金莲面前打了个思想上估计不足的败仗。英雄的自尊,复仇的怒火,象火山一样的爆发了,这里我又运用了对眼、炸色、在“四击头”的锣鼓节奏中,狠狠地打了潘金莲一耳光,紧接着绕潘的“翻身、削面、盖头”踢潘的“抢背”造型,接唱快板。程式的运用、打击乐的衬托,突出了一个由悲生恨的人物行动,也给下来“三砍”铺垫了戏。
“三砍”是恨从悲出的贯串行动,是一场恩与怨、情与仇、短兵相接的激烈的思想斗争。武松以他的为人,要杀得潘金莲心服口服,来表现他光明磊落的英雄本色。潘金莲却以铁的事实驳得武松理屈词穷,难以下刀。作者为什么要安排“三砍”,而不是“一砍”呢?这就是作者对武松这一人物的用心良苦之处,也是有别于传统杀嫂的新颖之处。
根据剧情和人物思想感情的变化,我分了三个层次:一砍“恨”;二砍“气”;三砍“违”,唱腔节奏,表演节奏也同样如此,快、急、缓。
一砍——你害死我的哥哥,今天我要一刀一刀地把你剁死,报兄之仇,方解我心头之恨。动作我用了扫潘的“双飞燕”、“反削头”“揪发”横刀于潘颈上的造型,然后接唱,这段戏节奏快,气氛就象火山暴发。
二砍——纵然我兄长千不是,万不是,你也要念他花了一百两银子的家当把你买下之恩,你不知恩图报,反而将他害死,实实令人气愤。这段节奏,气氛是稳中带狠,我用了“蒙头过河”、“反砍双手”、“推潘转身至灵前”,横刀于潘的脖子上的动作。
三砍——道理我讲你不过,但自古杀人该偿命。这一刀我处理砍得慢,以此来体现武松通情达理的“这一个”性格,为下来的“悟”,作一个铺垫,我用了“拉开”“潘走滚背”,武拉住潘的长袖“盖头”回头举刀亮相的动作。通过三砍的程式运用和唱、做、表三个层次的情绪体现,对渲染紧张、激烈、缓慢的舞台气氛和刻画武松有仇必报,而又知情达理的这一性格,收到了较好的效果。
“悟”——“三敬酒”,是戏转折的通道,也是武松从恨到悟的态度、情绪、感情的转折,潘金莲字字情、声声泪的衷肠哭诉,震动了武松对事情的性质及潘金莲的看法,对自己今天所作所为,有了猛烈的反省和深沉的认识“这仇如今成苦酒,武松也把苦酿投”……这段表演,我着重抓住了一个“悟”字,“悟”,能通情,“悟”能达理,所以,我利用“子午相”程式,在不同的舞台部位,设计了几个不同的舞台造型,时而眼视前方,以示沉思,时而侧身背对潘金莲,以背部肌肉表示震动,……来表示武松的“悟”。
武松通过悟,对潘金莲有了重新的认识,步入了杀与不杀,徘徊不定的十字路口,继而引出了“情”——同情于她的身世(在杀与不杀的这段表演中,配合锣经弦乐,我运用了程式的托刀式,马步戳刀式及手语等程式来表现武松想杀而落刀不下的举棋难定的复杂情绪,最后面对灵位长叫一声“哥哥——”双膝跪下,其潜台词是:哥哥,你原谅我吧,我实在难以下刀,只有送官府办了……
情——潘金莲的三脱衣,及她那炽热的、敢爱、敢恨、敢为的“我爱你,愿死你刀下”的大胆行动,就象火一样地滚烫,燃烧着武松整个身心,使武松自觉、不自觉地、恍恍惚惚地进入了“红一片、白一片,混沌一片”的迷惘境界,抓住人物的心理线后,怎样运用程式的技巧来表现呢?“眼为心之窗”,利用眼睛作为表达感情的重要工具,是戏曲的一种主要表现手法。我在武松唱完“红一片、白一片、混沌一片”后,采用了一个定格式的呆目造型,以此来揭示他精神恍惚的心理状态。在潘的逼问下:“武松,难道你真的不喜欢我么?”我这里用了一个“定眼”造型,以此表现武松强行克制,不予理睬的情绪,在潘金莲抱住武松,要武松喊她一声贱人时,我又用了“瞪眼”“对眼”、“炸色”以此揭示他气、愤、恨,难以容忍的情绪的和展示其英雄本色。
“杀嫂”是全剧的高潮,也是一个情感的高潮,武松杀嫂是为报兄长之情,潘金莲愿死武松刀下,是薄命女的一腔赤诚之情。如何表现这个情感高潮?怎样杀,是“这一个”武松形象塑造的贴切与否的关键。作者在剧本中的提示是:潘在喊完“二郎哥”后,突然抱住武松;武松被她大胆行动震撼,被她美丽所惊呆,说出:“嫂嫂,你松手!你松手”;潘死抱住不放,武松突地抽刀,从上往下直刺潘金莲的背心……潘金莲倒地……武松脱掉自己的外衣盖在潘的身上,接着端起酒坛狂饮、闭幕。我觉得这样处理,还缺少点什么,似乎与这一特定人物的特定性格有点不相符合。而此时的杀,是被潘金莲逼得他不得不杀(逼的成份较重);而潘金莲就是不愿做官府刀下之鬼,死也要做武松刀下之魂,用尽心机,逼他来杀,两种动机、两种目的的不同,于是才激起了一个“情”的高潮——武松杀嫂是报兄长之情;薄命女死的是一腔赤诚之情。英雄之情、赤诚之情,牵动了我恻隐之情。所以在杀的处理上,我是这样处理的,潘金莲喊完“二郎哥”的同时,扑向武松,双膝跪地,双手抱住武松双腿(武松被这突如其来的行动弄得不知所措),我这里用了瞪眼,继而脸向左急转一百八十度(此时呼吸频率加快),双手撑开潘金莲说:“嫂嫂,你松手!你松手!”,推潘倒地,接着潘金莲闪电似地爬起来,再次用双手搂住武松的脖子,随即向武松身前倒去,与武松形成脸对脸的造型,潘金莲道白:“你喊我一声贱人吧!”武松全身颤抖,瞪眼望着潘金莲(瞬间眼神一闪:多么漂亮的潘金莲啊),马上双眼一对(从分神之中醒过来)憋气、炸色,接着双手用力推潘倒地,武松压刀式怒视潘金莲(潜台词是:你再敢这样,我一刀杀了你!);潘金莲不顾一切地跪步逼向武松;武松被这股“热浪”逼得连连后退(横蹉步);当潘金莲再次爬起扑向武松时,武松脸往左转,右刀急前刺去(潘金莲捂肚翻身倒地);武松抽刀左转身,倒步成左高弓箭步压刀造型,望着鲜血淋淋的潘金莲;潘金莲道白:“你是个真正的英雄!”武松钢刀啷铛落地,身体微微晃动两下,屏住呼吸,目无光泽,眼视前方,呆若木人(以此造型和神态来表现“这一个”此时此刻脑子里一片空白的人物神态,我认为是贴切的。这样就给下面潘金莲再次搂住武松,而武松麻木地毫无反抗,赋予了充分的情理)。潘金莲慢慢地从地上向武松爬去,然后站起,左手搂住武松的脖子,倒腰,垂手,含笑死去;武松从麻木中醒过来,用沙哑而带哭音地喊:“嫂嫂……”,慢慢地把潘金莲放下。(潘金莲右手托腮,成侧卧式造型,一束如血的红光照在潘金莲的身上)接着武松双目圆睁,望着自己沾满嫂嫂鲜血的双手,慢慢后退,然后双手抱住快要炸裂的头,歇斯底里的一阵狂笑……,在一声大低音锣的沉闷、凄凉声中闭幕。这就是我塑造和理解的“这一个”武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