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弹”、“剧种”、“地方戏”是关于清代以来戏曲类型的三个基本概念。但它们不只是三个简单名词,而是与该期内戏曲发展的主要趋向和总体格局紧密相联的,牵涉问题很广,可议之处甚多。本文就此略陈陋见,向学界师长同仁们请教!
乱弹之“乱”
“乱弹”在清初文籍中已出现,原指梆子(秦腔)一类声腔。如刘献廷《广阳杂记》卷三所记:“秦优新声,有名乱弹者,其声甚散而哀。”至清中叶,乱弹已用作泛称,包容很广。如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五所记:“两淮盐务例蓄花、雅两部,以备大戏。雅部即昆山腔;花部为京腔、秦腔、弋阳腔、梆子腔、罗罗腔、二簧调,统谓之乱弹。”这里乱弹是对“花部”所唱种种俗腔的统称,与“雅部”昆腔(昆山腔)相对。另外,乱弹原指声腔(乱弹腔),同时也可代指乱弹戏(用乱弹唱的戏),或代指乱弹班(演唱乱弹的戏班)。腔、戏、班三者关系密切,相互代指在清代很常见。
“弹”本指乐器演奏,但与唱关系密切,也可借指唱。乱弹亦作“乱谈”。如康熙间陆箕永《绵竹竹枝词》中有一首写道:“山村社戏赛神幢,铁拨檀槽柘作梆。一派秦声浑不断,有时低去说吹腔。”其后注道:“俗尚‘乱谈’。余初见时,颇骇观听,久习之,反取其不通,足资笑剧也。”此处之“谈”又关涉所唱内容。乱弹之“乱”含义更宽泛:唱腔灵活多变、不循旧轨,可谓“乱”;剧情随意编派生发(如上引陆箕永所斥“不通”),亦可谓“乱”;俗腔俗戏不断追新逐异,竞争中形成蓬蓬勃勃的局面,也可谓“乱”。古代大型乐章(如先秦《楚辞》、唐大曲等)末段常称为“乱”,均为音节紧促、情绪热烈的高潮部分,清代乱弹的“繁音激楚,热耳酸心”正与之相仿。明代文人便曾用“乱”来指斥民间戏腔的不拘一格。如祝允明《猥谈》所云:“数十年来,所谓南戏盛行,更为无端,于是声乐大乱。……愚人蠢工狥(徇)意更变,妄名余姚腔、海盐腔、弋阳腔、昆山腔之类,变易喉舌,趁逐抑扬,杜撰百端,真胡说耳!”随意“更变”、“杜撰”便是打破成规,故祝氏所举诸腔在性质上也可谓“乱弹”。明代此类被斥为“胡说”的声腔延续到清代,都顺理成章地汇入了“乱弹”的洪流,只有明中叶以后被雅化了的昆腔(昆山腔)成为乱弹的对立面。
乱弹之名用得也“乱”,所指范围常有伸缩转移。上引《扬州画舫录》那段话中的乱弹是泛指民间多种俗腔俗戏,为广义用法。在此同时,乱弹也有一些含义较狭的用法,具体所指范围又有大有小,下面略举数端。
前引《广阳杂记》那段对“秦优新声”的记述,表明乱弹在清初是指梆子(秦腔)。在前引陆箕永那首《竹枝词》中,乱弹(谈)是指梆子和吹腔。李调元《剧话》亦云:“秦腔始于陕西,以梆为板,月琴应之,亦有紧、慢,俗呼梆子腔,蜀谓之乱弹。”至清末民初,许多地区的梆子仍称为“乱弹”,如山西、陕西、河南的若干路梆子在民间都叫“乱弹”。至今四川梆子(今属川剧)称为“弹戏”,亦为“乱弹戏”的略称。
在清中叶刊行的剧集《缀白裘》中,“乱弹腔”、“梆子腔”两个概念同时出现,但所指范围不是前者大、后者小,而是前者小、后者大,即不是乱弹包容梆子,而是梆子包容乱弹。因为该剧集的“梆子腔”概念很泛,估计凡是用梆子击节的声腔,和由梆子戏班兼唱的声腔,都被归于其下——在以“梆子腔”为类目的戏折中,唱腔有梆子腔、乱弹腔、西秦腔、吹调、批子、西调、秦腔、高腔、京腔等,并有一些曲牌和小曲。乱弹在其中只是指一种原称为“梆子乱弹”的唱腔,即《缀白裘》第六集(凡例)所云:“是编中凡梆子秧腔则简称梆子腔,梆子乱弹腔则简称乱弹腔。”
乱弹在清后期及民初又常笼统指吹腔、拨子、西皮、二黄等,具体范围也时有伸缩。如在浙江、江西、安徽的一些地区,含义较广的乱弹是合指三五七、二凡、吹腔、拨子、西皮、二黄等(不含高腔);含义较狭的乱弹是专指三五七、二凡或专指吹腔、拨子。如“徽戏的声腔,包括乱弹、高腔、昆曲三大类;其中以‘乱弹’占了主要的位置。……它包括:西皮、二黄、吹腔、拨子、平板、花腔杂调等,是最丰富的”。20世纪50年代后的赣剧延续了类似的乱弹概念,将二黄(亦称二凡)、西皮、吹腔、老拨子、南北词、浙调、浦江调、梆子等统称为乱弹。浙江的乱弹主要是唱三五七、二凡、吹腔、拨子,按活动地域分为若干路,包括绍兴乱弹(今称绍剧)、温州乱弹(今称瓯剧)、黄岩乱弹(即台州乱弹)、诸暨乱弹、浦江乱弹(今属婺剧)等。浦江乱弹(婺剧)还有所谓“乱弹尖”,指的是乱弹中某些难学难唱的“尖端”戏折,所唱为吹腔或俗化昆腔,腔调较丰富并已趋定型。另外福建东北部的乱弹(今称北路戏)主要唱腔是由吹腔变化而成的平板,同时也有拨子。山东柳子戏也有称为乱弹的唱腔,一种是吹腔,一种是“昆调乱弹”,即用当地语音演唱的俗化昆腔(或昆头子转吹腔)。在冀南及鲁西北还有一种乱弹,主要用管乐(唢呐、笛子、笙)伴奏,不属梆子也不属皮黄,据说和浙江绍兴乱弹有些相似,曾与昆腔戏同台演出,称为“昆曲乱弹”。此种乱弹20世纪20年代后曾称威县乱弹,今称河北乱弹。
在北京,清后期一直把昆腔、弋腔以外的诸多声腔都归为乱弹,因此一直“昆、乱”对举,如昆腔和其他声腔都能演唱的艺人便是“昆乱皆娴”,沿用至今一个类似的说法是“昆乱不挡”。但清末民初在皮黄大盛的形势下,乱弹常常主要指皮黄。如在清宫中:“‘乱弹’这个名词,从档案和升平署遗留的剧本来看,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含义。早期曾是泛指时剧、吹腔、梆子、西皮、二黄等等,后来成为专指西皮二黄而言,也就是现在所谓‘京剧’的前身。”民初刘豁公《歌场识小录》亦云:“乱弹’者何,‘皮’‘簧’(西皮二黄)之总名也。”30年代瞿秋白所写杂文《乱弹》,也是称民间皮黄为“乱弹”。后来湘剧、祁剧、桂剧等剧种的皮黄仍称“乱弹”或“弹腔”(乱弹腔简称)。主要唱皮黄的闽西汉剧、广东汉剧和粤东闽南一带的西秦戏,也曾称为乱弹。流入台湾的乱弹(今常称北管)也主要唱皮黄,如连横《台湾通史》卷二十三(风俗志>所记:“台湾之剧,一日乱弹;传自江南,故曰正音。其所唱者,大都二簧西皮,间有昆腔。”另外,张际亮《金台残泪记》卷三记云:“乱弹即弋阳腔,南方又谓下江调。”前已说到广义乱弹包含弋阳腔(高腔一类);但根据闽北建宁一带留存的“下江调乱弹”实为二黄的情形看,张际亮所言乱弹也可能是二黄。
综合上述情形来看,乱弹之名当年用得也乱,所指可以很泛,也可以较专,并时有转移变动。当然不管怎样变动,最终也跑不出广义乱弹的大范围。
乱弹本来应是文人对民间俗腔俗戏的称呼,带有轻蔑意味——“乱”是说民间此类东西随意性大,不像昆腔那样讲究格律,中规中矩。如廖景文《清绮集》(乾隆三十六年成书)卷三云:“昆腔曲谱……凡传奇,首推《琵琶》,其文精,其律细,加以老梨园排场之妙,遂而超群绝伦。若所谓乱弹,则词多鄙俚,系若辈随口胡诌,不经文人手笔,宜其无当大雅矣。”又如檀萃《滇南集》卷三有一首《杂吟》(乾隆四十九年作)写道:“丝弦竞发杂敲梆,西曲二黄纷乱(音忙,语言杂乱也)。酒馆旗亭都走遍,更无人肯听昆腔。”诗后注云:“……无学士大夫润色其词,下里巴人徒转其音而不能举其曲,杂以吾咿吾于其间,杂凑鄙喭,不堪入耳,故以乱弹呼之。”而艺人也是接受这个称呼的。如刘豁公《戏学大全》所记:“自‘皮’‘簧’兴,昆腔之势力遂而一落千丈。……然戏以昆曲为正宗,故皮簧势力虽伟,梨园行终以‘乱弹’称之(缘昆曲板眼字音一丝不苟,乱弹戏无若是之精密也)。”
乱弹与昆腔的关系也常常乱。清中叶至20世纪前期,各地许多戏班和艺人都是昆、乱兼唱。如吴长元《燕兰小谱》卷四记述艺人吴大保:“本习昆曲,与蜀伶彭万官同寓,因兼习乱弹。”叉如高朗亭既为“二簧之耆宿”,又“善南北曲,兼工小调”;程长庚既是“乱弹巨擘”,又“昆剧最多”,这种“昆乱不挡”的传统一直保持到梅兰芳时代。当然,乱弹艺人唱昆腔很难“板眼字音一丝不苟”,因此昆、乱结合常常导致昆腔“乱弹化”(以致有些地区称之为“草昆”)。前面说到的浙江婺剧的“乱弹尖”、山东柳子戏的“昆调乱弹”、河北乱弹的“昆曲乱弹”等,大体也属此类情形。当然文人是注重雅、俗分界的。李声振《百戏竹枝词》有一首《乱弹腔》写道:“渭城新谱说昆梆,雅俗如何占号双?缦调谁听筝笛耳,任他击节乱弹腔。”其注云:“秦声之缦调者,倚以丝竹,俗名昆梆。夫昆也而梆云哉,亦任夫人昆梆之而已!”李声振对昆、梆相杂的做法不以为然,将其斥为“乱弹腔”,但不管怎样乱弹兼容和改造昆腔的做法曾相当普遍。
尽管乱弹之名曾广泛用以指称种种俗腔俗戏,但20世纪50年代后,乱弹之名使用大减,戏界、学界及有关方面几乎都是把本来称为乱弹的东西尽量不再称为乱弹。之所以如此,大概是因为“乱”字“欠雅”。清嘉庆时焦循所著《花部农谭》,书题用“花部”而不用“乱弹”,揣度起来也是因为“花”的贬义色彩淡一些,字面上比“乱弹”好看一些,这应与焦循对民间俗戏情有独钟有关。不过《花部农谭》开篇也有一句话:“‘花部’者,其曲文俚质,共称为‘乱弹’者也。”可见当时的“共称”还是乱弹。《扬州画舫录》的“统谓之乱弹”和《花部农谭》的“共称为乱弹”,都表明当时的文人、艺人和“广大观众”普遍使用这个概念。
近数十年间在“乱弹”之名被摒弃的同时,偶尔也能见到以“花部”总称清代俗腔俗戏的情形。那么“花部”与“乱弹”是否可以等值互换呢?追究起来,“花、雅两部”本是乾隆时扬州盐商对其所蓄戏班的一种划分,在当时和后来都没有多大的普遍性。这里的一个关键是:清代及民初,在戏曲直接面对市场,即没有来自士大夫、盐商或宫廷的特殊干预的情况下,声腔的界限与戏班的界限常常很难直接对应。一个普遍的事实是,无特殊背景而完全面对市场的昆班,都很难长久仅靠昆腔之“雅”来维持生存,因此它们总要吸收俗腔俗戏。一个最明白无误的事例是编纂于乾隆年间(大致即扬州盐商设“花、雅两部”之时)的昆腔《纳书楹曲谱》,连《思凡》、《小妹子》、《借靴》、《拾金》那类东西都收进去了。宫廷的戏班也一开始便是昆、弋兼唱,民间的昆班并不纯唱水磨昆腔的情形更是所在多有(这里不再举)。相反的一个普遍事实是:民间戏班(包括在北京的徽班)也会尽可能地兼唱昆腔(正是上面所说的“昆乱不挡”的情形)。昆腔班不能维持时艺人常常转搭乱弹班,乱弹班对此当然很欢迎,因为这样不仅能丰富本班的演唱内容,而且能提高本班的档次(艺人都知道昆腔地位高)。戏班和艺人面对市场,当然是演唱的东西越多样越好,越“雅俗共赏”越好,他们怎么会有意在昆、乱之间设置对立?因此除去士大夫的家乐和扬州盐商豢养的那类戏班,完全在市场中沉浮的戏班而纯唱水磨昆腔是很少见的。所谓“花部”大体也只是当时那些盐商和少数文人的用语,民间未见通行。在笔者所见的范围内,宫廷谕旨也不曾说什么“雅部”、“花部”,都是直言昆腔、弋腔、乱弹之类。由上述而言,乾隆时扬州盐商将其所豢戏班分为花、雅两部的做法,实际上没有多大的普遍意义。俗腔俗戏“统谓之乱弹”而不是统谓之花部,主要原因即在于此。
还可看一条材料——徐珂《清稗类钞》“戏剧类”之(乱弹戏>:“乱弹者……其调则合昆腔、京腔、弋阳腔、皮黄腔、秦腔、罗罗腔而兼有之。昆腔为其时梨园所称之雅部,京腔、弋阳腔、皮黄腔、秦腔、罗罗腔为其时梨园所称之花部也。”这里有两点可以注意:其一,既然盐商和部分文人讲花部、雅部,那么当时“梨园”方面也会有人用到此类名称,并不奇怪;不过《清稗类钞》说到花部、雅部只有这一处,其他各处都讲的是乱弹、昆腔。其二,为什么昆腔一方面“合”在乱弹里,同时又自为“雅部”?这便是上面所说的乱弹班常兼唱昆腔,同时又有主要唱水磨昆腔的“雅部”的情形。乱弹牵涉的东西常显得乱,但弄明白了也不乱,关键是我们对有关概念的理解和使用不要乱。
既然花部、雅部只是当年某种范围内对戏班的一种划分,“乱弹”则是直指清代民间戏曲的本体特征而言,那么在论“艺”而非论戏班时,显然还是用“乱弹”比用“花部”更切题,两个名称不宜简单互换。话说回来,“乱”字原带贬义其实没有什么妨碍,宋杂剧、元杂剧之“杂”原先也带贬义,但后来都俨然成了“正名”。不论“杂”还是“乱”,都是直言对象最显著的形态特征,都可谓一字中的。故笔者以为,清代的梆子、皮黄、高腔等俗腔俗戏(实即清代民间戏曲的主流)的总称,还是“统谓之乱弹”、“共称为乱弹”最好。
艺术领域中,“乱”并非坏事。用今天的话讲,“乱”就是百花齐放——乱弹戏班不是被称为“花部”吗?没有“乱”的精神、“花”的精神、不拘一格勇于创新的精神,清代民间戏曲如何能引领时代风骚,推出戏曲史上这最轰轰烈烈、繁花似锦的一幕?乱弹(腔)无疑在戏曲声腔中居于极重要的地位,它以板腔体为主要体制,代表着戏曲音乐在清代达到的新的高度。乱弹(戏)也无疑在总体戏曲中居于极重要的地位,作为民间戏曲的最大类型,乱弹打出了一片与文人传奇(昆剧)大不相同的天地,代表着戏曲艺术在清代达到的新的高度,而且直到如今仍然是传统戏曲的主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