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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弹·剧种·地方戏(四)
路应昆

  总之,弋阳腔、徽调(徽戏)、越剧、评剧这类流通面很大的戏曲种类,艺术上必然“四通八达”,不会局限于某种狭小的“地方”。它们初起之时可能带有较多乡土特征,但其发展提高的过程就是乡土成分不断削弱的过程。到了它们的成熟期、鼎盛期,其早先的乡土特征必定大大淡化、“泛化”。它们都会有一些突出的艺术特色为许多地区的观众喜闻乐见,但这些特色的主体部分都无法简单归结到它们的初生之地去。“直视”这样的声腔、戏班或剧种,一个自然浮现的问题是——它们的主要发展倾向究竟是“地方性”还是“超地方”(超越其初生之地)?

  还有一些“地方戏”是由外来之戏“地方化”而形成,即甲地之戏流入乙地后,在乙地“地方化”。不待言,此类情形也首先是甲地之戏“超地方”(超越其本土)的结果。同时还有一点需要注意:甲地之戏在乙地的“人乡随俗”通常是相对的,即不会彻底变成乙地的地方土戏。这种变化一般涉及下述三方面的因素,情况各不相同。其一,最容易地方化的是语音,但语音变化通常不是改用某一狭小地区的方音土语,而是向流行于较大区域的“官话”、读书音或“中州韵”靠拢,故也等于语音的“超地方”。其二,最不容易地方化的是戏——戏剧体制、作品样式和表演形式等,各地的差别一般不很大,这方面的典型倾向也不是在各地分别“地方化”,而恰恰是在不同地区之间通用化,更等于“超地方”。其三,曲(腔)的地方化程度有高有低,不能一概而论。如前已说到:“语音本位”之腔地方化程度往往很高,因为腔调受语音影响很大,“乐本位”之腔则地方化程度不会高,因为音乐自身独立性强,不会受语音变化的太多影响。由上述而言,外来之戏的“地方化”也需要辩证分析,与那种纯属某地土产之戏的地方性完全不能等同。下面再举“地方戏”之“超地方”的两个实例。

  清后期及民初的祁阳戏(20世纪50年代改称“祁剧”),本是外来的高腔、昆腔、皮黄等流入湘南的演变产物(其皮黄又称弹腔或南北路),并非祁阳土产。清后期的祁阳戏在活跃于湘南湘中的同时,也流入黔、桂、粤、赣、闽等省的许多地区,以致戏界曾有“祁阳子弟满天下”之说。祁阳戏的唱念语音建立在通行区域甚广的“西南官话”基础上,决非专用祁阳土语。之所以被称为“祁阳戏”,主要是因为当年很多艺人出自祁阳。“祁阳子弟”的表演很有一些独特的路数和风格,但这类东西也很难尽归于祁阳本土,总体看应该是艺人在走南闯北过程中不断广采博纳、熔铸打造的结果。后来广西的桂剧和江西的东河戏本来都是祁阳戏跨省活动的分支,“三个剧种”之间艺人互相搭班原是常事。活动于福建西南部的闽西汉剧,亦为祁阳戏的流衍产物。由上述而言,祁阳戏既不是唱祁阳本地的土腔俗调,更不是局于祁阳一隅之物,其“超地方”特征十分显著。

  不论从某地之戏的“超地方”看,还是从外来之戏的“地方化”看,京剧都是一个更典型的实例。京剧本由“五方之音”汇人北京后演化而成,但这一过程显然不宜归结为“北京化”。从声腔方面看,京剧所包容的各路声腔(如徽调、汉调、梆子、昆腔等)均属外来,没有一种是北京土产。从语音方面看,京剧的唱念语音尽管融入了京音成分,但其主体还是所谓“湖广音、中州韵”。事实上,北京只是为这个剧种的打造提供了一个极宽大而自由的平台,而不是把所有外来的东西“京化”。另一方面,京剧在形成之后再“返流”全国的过程中也高度“超地方”,即始终保持既已成型的样式和风貌,而未在其他地区再“地方化”(部分地区因学唱水平不高而成为“土京戏”,可不论)。即使在上海衍成“海派”,也主要是体现为一种创作倾向和风格,而不是“上海化”为另一个剧种。因此,京剧的“地方属性”是个麻烦问题:名为京剧,却不好说它是北京的“地方戏”;流遍全国成为覆盖面最大的剧种,甚至被人奉为“国剧”,但也不能说它是“全国戏”。对此,创用“国剧”之名的齐如山的一个说法很有意思:“有许多人认为皮簧(按指京剧)是国剧,其余如四川戏、云南戏、河南戏等等,都算地方戏,这就完全错了,要说是地方戏则都是地方戏,要说是国剧,则都是国剧。”

  综上所述,将“地方戏”这样的概念放到明清戏曲发展演化的大背景中考察,不能不强调与之常常相悖的“超地方”:所谓“地方戏”常常不是画地为牢、枯守本土的东西,能够成气候的“地方戏”总是活动区域广大,艺术上四通八达,尽可能超越地方局限。从弋阳腔之类“地方声腔”,到徽戏、祁阳戏、评剧、越剧、黄梅戏之类“地方戏”,无不具有强烈的“超地方”特征。清代戏曲的繁盛程度超过明代,与清代戏曲的流通性远超过明代有很大关系。当然,前面已说到,也确有一些真正土生土长、名副其实的“地方戏”,它们不曾努力“超地方”。那些具有“超地方”倾向的剧种,其“超”的范围也有大有小,并不整齐一律。不同剧种的艺术禀赋各不相同,所置身的社会文化环境更千差万别,故实际情形不能一概而论。以中国地域之大、各地情形之悬殊,以民间戏曲地位之卑贱、艺人力量之薄弱,当然没有哪一种民间戏曲敢奢望百分之百“超地方”而一统中华(文化地位较高的昆剧和“得天独厚”的京剧也都未能覆盖全国),故戏曲的所有种类都只能是“地方戏”而不能成为“全国戏”。然而那种始终固守本乡本土、不大长进的“地方戏”,也实在不能与那些纵横数省、轰轰烈烈并不断引领新潮的“地方戏”(实可谓“超地方戏”)等量齐观。试想当年如果梆子始终固守秦地,徽调、汉调始终固守徽、汉两地,唐山落子(评剧前身)始终固守唐山,的笃班(越剧前身)始终固守嵊县或绍兴,黄梅调(黄梅戏前身)始终固守黄梅,黄孝花鼓(楚剧前身)始终固守黄陂孝感……这些剧种后来会是什么样子?清代及民初那些艺术水准高、社会影响大的戏曲种类,其主导倾向究竟是力求“地方”(经营其地方特色),还是竭力走向更广阔的天地,以更新更美的艺术赢得更多地区的观众?综观清代戏曲演进大势,在“地方性”和“超地方”各占一头的这座天平上,究竟哪一头分量更重?诸如此类的问题,应已无须回答。纵览明清戏曲演进历程,有一点是没有疑问的:狭促之地必然资源有限,故对于一种声腔或一个剧种的存活发展来说,“地方”太小是很不利的;一种腔、一种戏总是出生于某一“地方”,但后来要有大出息、成大气候,又一定要努力“超地方”,因为只有“外向型”才能获取更多更好的艺术文化滋养,夺得更大的生存发展空间。由此而言,“超地方”对于戏曲发展的意义无论如何不低于“地方性”。

  再说到戏曲史研究,要准确把握清代及民初的戏曲演进大势,只看到各地戏曲的“地方性”而忽视其“超地方”,无疑缺乏“辩证”。如果说只要不曾布满全国,就自然是“地方”,那么囿于一乡一隅是“地方”,纵横大半个中国也是“地方”,这样的“地方”概念未免伸缩过大。照此说来,元杂剧、明传奇岂不也可归于“地方戏”,因为它们都不曾遍布全国。因此从学术着眼似乎需要掂量:“地方戏”这个概念是否过于虚泛松垮?与此相应,将“地方化”视为清代及民初戏曲发展的主要倾向是否不够准确?

  冲出本土,到“大地方”(大城市和更大地域范围)去闯荡,艺术上势必左冲右突,不断否定“旧我”,铸造“新我”,这便显得“乱”。都市繁华之地众多戏曲种类激烈竞争,不断打破旧格局、推出新局面,更会显得“乱”。由此而言,清代及民初戏曲的主要落脚点还是在“乱弹”二字。此期内民间戏曲不断在动荡和变革中开拓前进之路,由此形成戏曲史上最生气勃勃、最称得上百花齐放的阶段,实在非“乱弹”二字不能形容其发展趋向和繁盛局面。

  “乱弹”精神几乎完全被丢弃,正是在最强调“地方”的眼前这半个世纪——众多“地方剧种”画地为牢,“京剧姓京”之类成为铁限,固守“地方(剧种)特色”成为第一原则。新造剧种也都是在本地温室中人工栽培,而不是在不同地区的大竞争、大交流中自然生长。这些都与过去那个“乱弹”时代形成强烈对照。在过去,一种戏曲不能跳出其狭小的“地方”是出于不得已;在这半个世纪,维持一种戏曲的“地方特色”却是摆在首位的自觉要求。

  最可寻味的是京剧与乱弹的关系。乱弹可谓京剧之母,徽、汉等地艺人打进京都并扎根其地,毫无“徽班姓徽”、“汉调姓汉”之类自我束缚,也决不以置身京都、“得天独厚”为满足,而是努力汲取四面八方之演艺精华,不断熔铸提升。在流向全国的过程中,也不断从上海等地获得新的艺术刺激和推动。强烈的“超地方”意识加上不拘一格的创造,使得京剧在舞台艺术上大步迈进,终于成为国中翘楚,“唱念做打”远非各地其他乱弹所可比拟。欲知京剧当年如何“乱弹”,齐如山先生的一段记述或可略见一斑:“……就是同为一行(按指同一行当),嗓音宽之人,便不能唱窄嗓音所唱之腔,唱出来也不好听。比方说,孙菊仙固然不能唱谭鑫培之腔,而谭也不能唱孙之腔,唱出来一样的不好听,……这岂不是极特别的情形么?可是他又有特别的好处,就是能发挥演员个人的天才,哪一种的嗓音,哪一种的气口,你只若有天才,你可以任意创造腔调,不必受任何宫谱规矩的管束,调的高矮可以随便,腔的长短更可以随便,不似南北曲的每一个牌子,都有定谱也。”然而近半个世纪中,京剧总体转向凝固,既有的程式和“规矩”之类摆在第一位,“出新”通常只是局部的修饰装点,没有谁敢“任意创造腔调”。也继续走南闯北,甚至远赴海外,却不再有广撷博取、不断自我更新的意识,祖师爷(如谭鑫培、王瑶卿和四大名旦等)的创造精神早已成为“辉煌的过去”。到了这样的地步,京剧当然与“乱弹”二字不沾边了。20世纪30年代张伯驹曾编成一部京剧韵书,题名《乱弹音韵辑要》;60年代张氏增订该书,书名改为《京剧音韵》,其序言云:“京剧原名(乱)弹戏……这一剧种自到了北京发扬光大才成为今日的京剧,原名《乱弹音韵》应当正名为《京剧音韵》了。”其实京剧(或曰“乱弹”)在30年代就已经“发扬光大”了,30年后该书“正名”的主要原因应该是京剧已经不再“乱弹”。

  乱弹不再称为“乱弹”是因为它本身不再乱弹,这恐怕是戏曲近300年来——甚至是戏曲自有史以来的最大转折。接下来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是:近半个世纪中戏曲的总体萎缩、步步陷于“危机”,与对“乱弹”精神的背弃有没有深层的,甚至可说是致命的关联?

来源:大戏剧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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