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的发展历史和演变过程还有很多不同性质、不同层级的融合、互动、交叉、衍生、变化,穿插其中。可以说,历史有多么繁复,文艺史就有多么复杂。中国的问题在于,它是一个从远古到今天,从文化初生到文明发达始终未曾中断的惟一的硕果仅存的古国和古文明体。它的文艺的样式繁殖和文化文明的传承延续,始终未停、一直未断,层层累累、博大精深。这使中国文化成为人类文明一个特别有个性、有特点、有价值、有意义的文化个案。比如,与前所述的中国文艺合→分,分→合历程相应,就还有俗→雅,雅→俗的交替演进。这正与中国历史的“久分必合,合久必分”、"合一分一合”的规律一脉相承,最终统一在“多元体”的大格局中。这就是世界独一无二的中国历史和文化。
曲艺这种文艺样式也是非常“中国化”的文艺。它在中国的历史与中国文化、中国文明一样的悠久和群煌;它的品类之繁盛、品位之独特、传承之广泛,也是举世无双。几乎是无一历史时期没有曲艺,无一民族没有曲艺,无一时代不创生新的品种。它是原始的综合艺术并有若干种类坚持坚守着自己的原生态,历万千年而不绝不断;它是最初的艺术分化后的首批综合样式,一路走来又有无数新的综合品类;它在不断分裂分类中自成一格单向发展,它又在历史的不断更替中创生或新生无数的新品种;它在分分合合中或守望民间,或入宮廷殿堂,或俗成雅,或由俗入雅,或由雅入俗,或雅俗共赏。现今留传留存各地各民族的曲艺多达成百上千种,构成中国文艺、中国文化的一道独特文化景观,当然也是世界文艺、世界文化中的一处独特而壮观的文化风景。
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理念与行动的施行,给我们带来了全新的文化和文艺理念。活态的、表演的、口传心授的、说说唱唱的曲艺形式,和众多文化文艺样式一起,不仅作为传统的或民间的文艺形式,也成为一种与物质文化遗产、文物文化遗产相互补充、相互比类的文化遗产样式。历史性、传统性成为此类遗产不仅强调其艺术性,而更需加关注的两个文化支点,这也是其价值判断的重要的立场。按照我们以上对曲艺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理解,我们再来具体看看武冈丝弦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有哪些值得我们特别予以关注的地方呢?
武冈丝弦,作为曲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2006年被列入湖南省第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11年5月成功申报为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武冈市在湘西南邵阳市境内,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古城镇。早在春秋战国时即以都梁城名世。三国时称武冈县,都梁、武冈都是古代有盛名的地望。武冈丝弦依据丝弦的起源,一般认为起于唐宋,至元较为成形。现有资料认为,武冈丝弦成于明代,系明太祖朱元璋第十八子岷庄王朱楩由福建迁到武冈,并带来的明宮廷“江南丝竹"。史載,朱楩及子孙在武冈传袭王位14代,计272年。20世纪初,武冈丝弦发展至高峰,当地名人和艺人还成立了“都梁丝弦委员会”全面改进、完善此曲种,曲牌发展到几百首之多,其中多有《秋江赶船)、《双下山)、(西宮词)、(琴房送灯)、《大四景》、(摘葡萄》等折子戏和曲牌,文人雅会、民间堂会、节庆庙会盛唱一时。在湖南被民间称颂为四大丝弦之一。
武冈丝弦的历史演变目前还缺乏深入研究。但是从现有的零星资料可以肯定以下几点:①武网的历史文化十分厚重,此地还盛行傩戏,民间的制陶、烹任、走马灯、米花、豆腐、石桥建造等都是十分古朴,透着厚重的历史感;②先秦和两汉以来,这里一直是著名城市和地望,陶渊明曾祖陶侃还在这里任过州令,明代朱楩及其王府的迁入以及数百年的管理使这里的文化有雅与俗的巨变,是一个“礼失求诸野”的典型个案;③武冈丝弦音乐优雅动听,雅俗共赏;它说说唱唱的表演,又一度以搬演折子戏而被“戏剧化";有人看重它为“民间音乐",有人试验其为“戏曲"。但基本属性应为曲艺,是音乐优美、文词典雅的说唱艺术。
在我对武冈丝弦的进一步观察了解中,我还有这样几个印象。①武冈丝弦在被当作国家级或省级非物质文化代表作宣传时,所用的视频资料主要是新近创编的作品,它们保留了武冈丝弦的音乐属性和优美旋律曲牌,保留着说唱、弹唱等曲艺形式和风格;②在相对民间的场合,武冈丝弦演出的作品内容与形式都要丰富得多,其中《双下山)是一种折子戏和曲艺杂糅的样式,说唱与小戏互相帮衬、互相穿插,可谓别具一格;另外一些作品虽然越来越舞台化,但仍不失其古朴与民间风:③在更原生态的民间生活中,还流传与传唱着更加曲艺化,更加接近历史状貌的演唱片断。比如,新近有人调查民间艺人,记录了它的生态现状。以扬琴、琵琶、三弦、月琴为主要伴奏乐器(弹拨乐为主)的武冈丝弦,在民间口头留传的多是一些小调,多短小精巧,少的四五句,多的十一二句,文词也多华丽精致。如艺人所唱的(九连环):“情郎哥哥相送奴的九连环/十指尖尖拾不断/拿把刀来割/割又割不脱。"其中的言廷般的雅致韵味,是显而易见的。又如,84岁的老艺人王尚书唱的(独对孤灯)“独对孤灯泪满腮/耳听得孤孤凄凄雁儿来/雁儿呀/我郎可曾一封情书带/郎若有书停停翅儿落来。”这个词曲内容上颇有古词曲宫廷或文人风格,形式上却有宋词、元小令的遗韵。据王尚书老人自己介绍,他的父亲王炳荣就是一位丝弦艺人,并且那时候的武冈丝弦是工尺谱记谱的,王炳荣就有一个手抄工尺谱丝弦本子,上抄200余曲子。王炳荣还是“都梁丝弦委员会”的成员。当时,有钱人家的寿诞、婚礼、喜庆等都要邀请丝弦班子唱演,盛大的有连唱三天三夜的。民国诗人邓琅的诗纪其盛曰:“清歌激起更高华,曲谱阳春未足夸。藉盗胸中不平事,来收眼底未残花。平生消遣凭丝竹,一种聪明出齿牙。慧口慧心人共赏,合将幽怨付琵琶。”诗中把武冈丝弦认为是“阳春白雪”之类高雅形式。老艺人们称,武冈丝弦的曲牌是从宫延里流传出来的,武冈丝弦更早的时候演唱者都是乡绅、文人、商人、小手工业者等相对有闲有钱的阶层,他们对一些唱祁剧出身或唱祁剧为主的兼唱武冈丝弦的艺人们是颇为瞧不上眼的,以为后者偏俗,或者并不懂得武冈丝弦之真谛;④地方政府对武冈丝弦的保护比较重视。早在新中国成立之初,就开始了对武冈丝弦的调查、记录、研究,搜集了一些曲谱和资料。1979年结束“文革”后开展中国曲艺志调查时,又进行一次搜集整理;21世纪初在开展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运动中,再一次进行了抢救性调查。(可惜“文革”中,一些最为珍贵的资料被毀,如王尚荣的工尺谱)在这样一种现状中,武冈丝弦如何保护、如何传承、如何发展?我个人的意见是要将武冈丝弦定位在曲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性质里,有关的问题就比较明朗了。
首先,作为曲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武冈丝弦是非常独特的一个品种,要保护和传承好这一文化奇珍,必须作好全面的调查与记录。在我看来,武冈丝弦的资料搜集还有较大缺憾,必须尽快弥补。目前所记资料,一方面只例重于音乐,对其文词,特别是民间流传的老词记录不全,老文词的文学价值、历史价值是不言而喻的,需要展开全面的紧急搜集;此外,对民间的演唱、搬演影像记录不够,现有影像多为近几十年间的新编新创作品,缺乏原生性作品的影像传播。现在老艺人硕果仅存,应该尽快记录武冈丝弦的民间原生态影像。
其次,作为曲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武冈丝弦的发展史还有许多模糊不清的东西,要加大对其开展学术研究的力度,搞清它的历史过程,发掘它的艺术价值。当下的武冈丝弦也变为以舞台演出为主的曲艺形式,某个时期还用它来编创大型戏曲力图向戏曲发展。我们必须清醒两个问题①武冈丝弦过去是非舞合化的,它现在虽然舞台化了或舞台化为主了,但它的过去是民间的、生活的、非舞台化的。这个历史一定不能忘却了,否则就失去了它的非物质文化透产的根。②曲艺可以向前发展为更加综合的戏曲,或者由曲艺而小戏而大戏;丝弦在北方的一些形式(如石家庄丝弦)也演进为地方戏曲。但是,不是所有的曲艺都必然、必须、必要从曲艺发展到戏曲,不是说曲艺自身独立发展就比后起的更综合的艺术样式、品种更加粗糙、低级原始,不是所有的后生、后创、后发展、后出现的艺术形式就比它前面的艺术更高级、更高等、更优秀。艺术的历史不是进化的历史,或者前低后高的历史,相反,它是群峰竞秀的历史,是一开始就会出现高不可及不可逾越的历史。所以,尽管由曲艺而戏曲曾经也是某些地方艺术的历史,但不是所有的曲艺都要走戏曲化的道路。武冈丝弦应该坚守自己的曲艺特性,在坚守中将曲艺本性提升、丰富。
第三,作为曲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武冈丝弦的传承面临严峻挑战。一是老艺人越来越少;二是它的传承有特殊要求,这就是武网丝弦的文学性传承的缺失。现在武网丝弦在青年一代中多是音乐、演唱、伴奏、表演的传承,它的文学性由于语言变迁等原因已经大大损失和削弱。过去地方乡纯们一起切磋琢磨,可以改进提高其词、曲,现在说词唱词都由专人写作,且多是现代的话语,使其文词的典雅之风、宋词元曲的韵味几乎荡然无存,这将使武网丝弦的历史价值大受损失。如何弥补,困难重重。还需要对文化生态作出完整的恢复。但是,一旦武网丝弦恢复它的传统的风的,或者出现一批古典风格的作品,它的魅力和影响力就会有极大的提升。比如,云南丽江的纳西古乐,靠的就是“古”风。
所以,从保护、传承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的角度出发,武冈丝弦的发展,还应该有一些新的思路、新的举措、新的工作。这是一项任重道远的事业。
(任编辑/黄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