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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探湘剧“流派”艺术
范正明

“流派”,是指学术、文艺方面的派别。在某种意义上讲,它是一定时代、社会的产物。

戏曲艺术是产生“流派”艺术的母体。戏曲艺术整体的发展、成熟,必然产生“流派” 艺术;而“流派”艺术的崛起,反过来又推动整个戏曲艺术的繁荣。两者之间的相辅相成,揭示岀我国民族戏曲艺术的发展规律。

京剧仅有两百多年历史,却名伶辈出,流派纷呈。清乾隆年间,四大徽班进京,在庆祝乾隆皇帝六十大寿之后,留在京师,相继与秦腔、汉调相融合,产生了京剧。在它生机蓬勃的初期,就出现了程长庚、余三胜、张二奎 “老生三杰”;发展到上世纪二十年代,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尚(小云)“四 大名旦”,马(连良)、谭(富英)、奚(啸伯)、杨(宝森)“四大须生”,此外,尚有周信芳的“麒派”,言菊朋的“言派”,净行则有金少山的“金派”、裘盛戎的“裘派”,小生则有姜妙香的“姜派”、叶盛兰的“叶派”,等等。正是这些“流派”大师独具艺术个性,自成一家的创造,促进了京剧的繁荣发展,赢得了广大观众的喜爱,成为风行全国的“国剧”,并走向世界。

湖南的湘剧,有没有“流派”艺术?回答应是肯定的。当然我们应该承认,从地理环境和人文背景比较,湘剧与京剧自然难以比项,但戏曲艺术的发展规律则是相同的,并不因剧种规模、影响的大小而有所不同。湘剧在六百多年历史长河中,特别是清代走向成熟阶段后,也出现了“名伶辈出”的盛况。据《湘剧志•传记》 和《湘剧名伶录所载,从清康熙朝到二十世纪末,有史可依的著名演员,就有260多位,杰出人才不少,从中产生“流派”艺术,应是没有疑义的。但为什么在这样长的时光中,却没有湘剧 “流派”艺术的研究与阐述,明确提出湘剧的 “流派”艺术问题?这自有其主客观因素。京剧为国剧,湘剧则囿于楚南一隅;在长沙地区,虽有一些文人学者如易顺鼎、曹孟其、黄增甫、饶省三、王少梅等喜爱湘剧,他们对剧种源流的考察,某出戏的评论,剧本的修订,做了大量工作,但对名角却只止于一般的欣赏、捧场,尚未进入对某个名角的艺术风格,艺术特点全面、系 统研究的层次;有志于创造流派的湘剧名角,也没有条件形成自己的创作集体,不仅没有像梅兰芳之有齐如山、许姬传,程砚秋之有罗瘻公、金仲茹那样的艺术智囊,长期地为梅、程的艺术发展进行帮助和总结,就连一位专职琴师伴奏也没有。因此,可以说湘剧有“流派”艺术之实,但自觉意识不强,至今没有发现有关“流派”创始人的论著。尽管如此,民间却有关于“流派”艺 术的口碑流传。如老生有“靠、唱、醉、死”各类剧目,李桂云、欧元霞的“靠戏”《定军山》 《杨滚教枪》,以功架稳重,身段圆范见长;陈绍 益、言桂云的唱工戏《铁冠图》俭沙滩》,响 彻云霄,字字入耳;盛楚英、王益禄的“醉戏”《醉写黑蛮》《张松献图》,观众评之为“醉得可爱,醉得可信”;名净徐初云、贺华元、廖申翥, 同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出名,艺术风格上各具特色,观众誉之为花脸“三鼎甲”(状元、榜眼、探花);被观众称为“名旦三娇”的漆全娇、帅福娇、彭凤娇,无论剧目、表演,各有所长;小生则有“穷、文、富、武”之别。“穷”指穷生,称“烂布戏”,如《赶斋泼粥》《打侄上坟》,这一派的名角为聂梅云、易益春;“文” 指褶子、官衣小生戏,如《抢伞》《桂枝写状》,这一派代表名角为周文湘、张红云;“富”指袍带小生,如《群英会》《辕门射戟,这一派代 表名角为李芝云;“武”指武小生,如《林冲夜奔》《蜈蚣岭》,这一派代表名角为粟春临。上述名角的戏,各有专工,不能互替。就是说都形成了各自独特的艺术风格,艺术特点。

观众从看戏审美的感受中,给予这些名角的评价,虽显简单,却已接触到湘剧“流派”艺术的实质。这种感性的认知,我以为具有相当的准确性。可惜没有文人学者参与,在广大观众口碑的基础上,进入个体的研究、阐述,推出各个行 当的“流派”创始人来。

笔者虽然看了几十年湘剧,上述名角的精湛表演艺术,有的没机缘看到,只是耳闻;有的看后就过去了,没有深入堂奥。因此,只能就自己熟悉的并作过粗浅研究的五位名家——“绍派”小生创始人吴绍芝;“高腔泰斗”徐绍清;“湘 剧梅兰芳”彭俐侬;“江南杨宝森”刘春泉;“净行全材”董武炎作为湘剧“流派”艺术创始人,就他们的人生经历、艺术创造,表演风格、特征,作些初步探讨。

一般说“流派”艺术创始人,应具备于下一些条件。第一,学有师承,功底扎实,有一定的生活积累和较高的文化艺术素养。第二,能客观理性分析、自觉认识自己在身材、扮像、嗓子、悟性各方面的条件,扬长避短,确定自己艺术上 的奋斗方向;第三,拥有几出经过自己独创的代表性剧目,这是体现“流派”艺术的核心。如京剧梅、程、荀、尚“四大名旦”,就是通过各自的代表性剧目,显示出自己独特的表演风格。如梅兰芳的《霸王别姬》、《贵妃醉酒》,程砚秋的《锁麟囊》《春闺梦》等。第四,懂得观众的审美情趣及其变化,自觉地去适应、引导观众,得到观众的广泛认同,具有“叫座”的号召力。第四,有自己“流派”的传人,没有一代一代的传人,“流派”艺术就无从发展。根据这些条件, 笔者就上述五位湘剧名家,尝试地分别作些具体分析。

吴绍芝——“绍派”小生开创者

吴绍芝八岁进华兴科班二科学戏,十二岁出科后,登上湘剧舞台,至一九四五年去世,从艺整整三十年。艺龄不算太长,但由于他独具的素质、精神以及师从等主客观条件,致使他的艺术成就达到了湘剧小生行当的高峰。形成了个人儒 雅潇洒的表演风格,创造了自己的表演流派——“绍派”艺术。

他功底扎实,在老生言桂云和小生李芝云等名师教导下,经历了唱工老生和小生两个行当的历练,唱、做、念、打功夫,无一不精。又具有一定文化知识,所演的人物悉心研究其特点,寻求符合人物的表现形式,故经他演出的戏,可说 都有独特的创造,形成一批代表性剧目和独特的人物形象。如《三讨战荡》之周瑜、《辕门射戟》、《白门楼之吕布,《宫门盘盒》之陈琳, 《金印记》之苏秦,《打猎回书》的刘承佑,《兄弟酒楼》之石秀,等等。“他演穷生如苏秦、吕蒙正,则贫而不贱;演富贵小生如周瑜、赵宠则富而不俗;演武小生如林冲、刘皋,则翻打利落,武中有‘人’;演娃娃生如《打猎回书》之刘承佑,是稚而有智,活泼天真。他的拿手戏几乎都有闪光点,绝招儿,如《辕门射戟之吕布放箭射戟时,唱一句倒板,一转身,翎子即随之绕一圆圈,然后两边分开,再直立起来,身段、翎子配合非常优美。”《兄弟酒楼》中之石秀, 在与杨雄“对唱时两人头上所戴黑色软罗帽的它它和身上的打带,以及杨雄的髯口都要配合唱 词,做有节奏的舞蹈动作,要一正一反、互相对称、一模一样。吴绍芝与欧元霞演岀此戏时,每一动作的幅度和速度,都能达到毫厘不差”。在《宫门盘盒剧中,刘妃两次盘査之后仍未释疑,决定再次盘查。当她冷峻地说了声:“转过玉石栏杆!”吴绍芝饰演的陈琳心一沉,随之一个蹉步,头上的太监帽一下塌了下来,恰在齐眉处。十分准确地表现出人物此刻内心的沉重和危机感。《三讨战荡》中,周瑜第二次坐帐,鲁肃过江回来,说刘备、孔明君臣,并未识破都督“假途灭虢”之计,周瑜听后重重地一声“哦!” 随即将手中的书、扇往脑后一抛,双手拘翎,大笑三声,下场时微耸双肩,一高一低,台步走“之”字形,特别是所穿之水红蟒的后摆,竟能出现水波浪,堪称绝技。通过这一系列程式表演,吴绍芝将周瑜当时志得意满之心态神情,表现得十分传神。接下来周瑜屡败之后进入芦花荡,张飞的气势压人和无情嘲笑,使他气极而咯血。他腰撑长枪,头部向后(向观众)下腰,将口中事先含的银珠嚼烂吐出,脸上即出现血纹三道,中道从唇中直流鼻梁眉额之间,另两道则分流左右两颊。这种“仰面喷血三线倒流”的绝活,与其师李芝云无多让。上述这些绝招儿,不是单纯卖弄技巧,而是重在运用这些技巧来刻划人物性格,表现思想感情。

吴绍芝的的艺术思想是开放的,他的艺术视线,不止于湘剧圈内,他投向了积累深厚,流传全国的京剧。他十分赞赏京剧的唱腔和武功,尤其推崇余叔岩、言菊朋两位京剧大师的演唱艺术,每天都要放听余叔岩、言菊朋的唱片,苦心钻研他们在倒嗓之后,怎样创造出新的流派唱腔。吴绍芝认为,余派唱腔很适合湘剧弹腔借鉴与吸收融化。而言派唱腔咬字、运气、发声、行腔的方法,则可供自己借鉴。他身体力行,在自己的弹腔戏中进行实验。如《三讨荆州》周瑜登场唱的“周公瑾坐宝帐愁锁眉黛”。《白门楼》 吕布所唱“见貂蝉不由我怒如烈火”,《拷寇》中陈琳所唱“忽听得深宫院一声宣召”诸唱段, 都吸收了余、言两位京剧大师演唱的某些旋律和方法,但又是湘剧化了的。已故湘剧名旦彭俐侬对绍芝先生的演唱艺术,有一段中肯的评价:“他的小生唱腔,独树一帜,有‘绍派’唱腔之誉。我们湘剧小生唱腔是唱假嗓的,他根据自已嗓音的特点,把真假嗓揉和起来,行腔不是一般地往上翻,而是往下降,湘剧谓之‘败韵’,加上他运用演唱的技巧,巧妙地‘偷腔’,听来赏心悦目,饶有韵味。这种演唱方法,有点像京剧的言(菊朋)派的味道,富有个性特点。”这种“绍派”唱腔,不仅为后来小生所继承所传播,对生旦行的演唱,亦具启迪作用。彭俐侬的代表作之一《断桥》,白素贞“许郎夫你莫跪细听我言”【正南路三眼】的唱段,就是从吴绍芝 演武松唱的“听罢了我哥哥屈死的缘故”演变过来,化为旦行唱腔的。吴绍芝的唱腔讲究字韵,依字行腔,腔随字转,以达到字正腔圆,声情并茂的艺术效果。

一九三八年,田汉率领国共合作的军委政治部第三厅工作队,从武汉到长沙,先后组成七个湘剧抗敌宣传队。吴绍芝为四队副领队。接着在长沙参加了为期3个月的“歌剧演员战时训练班”(当时田汉、欧阳予倩等称戏曲为歌剧)他和湘剧、京剧同行一道,接受半军事化的训练,听取徐特立、田汉等同志关于“抗战形势”、“抗战与戏剧”、“艺人的职责”等报告,徐老一段话:“现在大敌当前,我们只有万众一心,团结抗日,才能救国图存,否则就有亡国,做亡国 奴的危险!”可谓振聋发聩,深深印入吴绍芝的心里。他从那“群居终日,言不及艺”(田汉语)的旧戏班氛围中,进入这陌生而又新鲜的天地,感到精神振奋。在“戏剧下乡”“戏剧入伍”的口号下,吴绍芝和抗宣四队在群众中,部队里,积极开展抗日救亡宣传活动。

抗日战争中,吴绍芝在艺术上面临着新的挑战。以往主要是演传统老戏,今天着重要演的是田汉、欧阳予倩等戏剧大家的新作,如《江汉渔歌》《土桥之战》 《梁红玉》等。吴绍芝的爱国热情和艺术进取心,使他敢于迎接挑战。1940 年,在湘潭首演《江汉渔歌》,主角是梁山泊后裔、老渔民阮复成,这是老生当行的戏。吴绍芝以自己具有老生功底,便自告奋勇,串演这一主角。在认真体会剧本基础上,他巧妙地从传统戏 《打渔杀家》萧恩形象中,吸取某些表演因素,将阮复成演得苍凉遒劲。“请战”时一段数十句【北路原板】转【二六】,唱得感情充沛,如行云流水。一个“烈士暮年,壮心未已”的爱国志士形象,屹立于舞台。专程从长沙赶来观看的田汉“惊喜过望”。《田汉文集》中有如下一段记载: “他们第一次在湘潭上演《江汉渔歌》的时候,我受了他们的邀请,带了好几位平宣团(即京剧团)的团员去参观。其初,我以为只是平剧的模仿,结果使我们惊喜过望的是许多地方都能表现湘剧的特点,甚至若干的独创。显然地,湘剧这 一艺术形式在更好的运用之下有更高完成的可能。她不应被我们淡漠,她的更高完成将是民族新歌剧的一个有力的要素。”正是《江汉渔歌》这出戏使田汉对湘剧艺术特点有了新的认识;正是阮复成这一人物形象,让田汉对吴绍芝这一地方戏演员刮目相看。后来,在田汉的影响和指导下,吴绍芝接受新的排演方法,认真钻研人物性格,依次创造出阮复成、史可法、韩世忠、瞿式超、武松等一批抗敌、反暴英雄形象,鼓舞着抗日军民。田汉十分欣赏吴绍芝的艺术素质和表演才能,特别是那种为抗战戏剧竭忠尽智的精神。从此,他们成为挚友。

吴绍芝精湛的演技,在传统戏和新编古代戏中,塑造出一系列艺术形象,受到社会不同层次观众的喜爱,在业内外人士中,享有很高声誉。早在抗日战争之前,他已成为誉满三湘的小生泰斗,成为全省湘班争聘的名角。由于他在观众中 的号召力,各戏班老板不惜重金相聘。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湘春园老板黄谷春,不惜以一千五百元光洋之特价过班费(即约聘定金),开湘剧艺人过班费最高先例(当时一般名角最多两百元左右)。大吉祥戏院老板周翰则以光洋两千元相聘。 两家相持不下,后经老郎庙开会调停,最后达成协议,吴绍芝“两边跳”(即今之“跑场子”)。 湘剧“跑场子”自吴绍芝始。当他跑场子时,有相当多的观众也跟着跑,看了湘春园吴绍芝的演出后,立即顾车往大吉祥跑,去看吴绍芝的另一出戏。

一九三六年,梅兰芳、程砚秋、马连良相继来长演出,都看过吴绍芝的戏,无不称赞。“程砚秋来长时,曾看过一次湘剧,对湘剧技艺,表示十分佩服。尤其钦服小生吴绍芝和二花罗元德。认为吴如在平剧界,其造诣不在俞振飞、姜妙香、叶盛兰之下” 。原中国文联党组成员、出版家李庚说:“我是不喜欢戏曲的。一九三八年,逃难路经长沙,被友人拉去看湘剧,看了吴绍芝的《打猎回书》,大为惊叹,地方戏中竟有这样高超的演员。从此,我开始看戏曲,以至成为戏曲受好者。”由此可见绍芝的艺术魅力。

吴绍芝的艺术魅力还征服了大洋彼岸的美国朋友。一九四四年,吴绍芝在湘西靖县福如湘剧团演出,剧场是租借的一所中学礼堂。该校唐校长引来美国医疗队上校军医麦尔斯(当时班里戏称“木耳子”)来看戏。麦尔斯懂得中文,中国 话说得也比较流利。他看了吴绍芝的戏后,对他的表演极为赞赏,他用中文为其题词,大书“叹为观止”。又分别用中英文书写题跋曰:“如此好的艺术,将来希望渡海一游,以饱我国人民的眼福”。

吴绍芝一生没有正式带过徒弟,但“宗吴”者不少。他的女儿吴叔岩,从小随父学小生,九岁时以“九龄童”艺名在长沙舞台亮相,一出破磴,倾倒省垣观众。外如“穷生戏”《金印记》之苏秦,《打侄上坟》之陈大官,叔岩颇得其父真传。可惜她没有小嗓,不能更好体现湘剧小生的艺术特点,而改唱老生。新中国成立后, 曾是全国人大代表的著名女小生余福星,前半生一直跟随吴绍芝搭班唱戏,就是为了看、学绍芝先生的戏。“绍派”唱腔的传承,首推余福星,被观众称为“女绍芝”。另一著名女小生徐福桂,吴绍芝只教了她一出《打猎回书》,从此终身“宗吴”,其《三讨荆州》《黄鹤楼》之周瑜, 《白门楼》之吕布,酷似绍芝,故人称“小绍芝”。后来的二代、三代,如朱福桂、李自强、罗志勇等,可说都是“绍派”戏路。“绍派”唱腔,对湘剧生、旦行影响之大,如前所述。名旦彭俐侬从小就受吴绍芝的艺术熏陶,她的弹腔如“败韵”“偷腔”等演唱方法,都从绍芝先生处学来。

一九四四年六月,长沙失陷前夕,五十多位湘剧抗宣队员,汇集于河西白箸铺吴绍芝家里,举行应变会议,他们相约:“誓不作顺民,不为敌歌舞。”这一慷慨誓言和此后的行动,可以与梅兰芳先生蓄须明志行为相媲美,充分表现了湘 剧艺人的爱国精神和民族气节。次日,长沙失守,五十多位抗宣队员分途逃难。吴绍芝一行十余人,在枪林弹雨中逃到邵阳,与那里的义华抗敌湘剧团的同行会合,继续西行。途中,他的爱子、内侄相继死于时疫,在草草掩埋亲人之后,吴绍芝怀着国仇家恨,经过艰苦努力,终于在这年深秋,演出于湘西洪江镇。接着又帮助由广西进入湘西的福如湘剧团,恢复抗战新戏,演出于靖县、洪江、激浦一带。在此期间,他既是主演,又是导演,工作繁重,生活清苦,加以失子之痛,不幸在淑浦县黄茅园演出时,猝然病逝, 年仅四十三岁。一代名优,被日本军国主义发动的罪恶战争,夺去了生命,湘剧同仁无不为之悲痛。消息传到重庆,田汉闻之“潸然泪下,久久无声”。在他的五言《湘剧忆事》中,长歌当哭, 痛惜“绍芝最勇锐,妙技兼文武,曾歌江汉歌, 亦擅新水浒。不为稻粮谋,不被困难阻,英雄怕疾病,忧伤催肺腑,可怜‘活公瑾’,长埋洪江土。”另一首七绝“梨园同有寸心丹,百战罗吴数二难。歌舞何须唱消歇,精忠今已照人间。”则是诗人对罗裕庭、吴绍芝的深切怀念。建国后,田汉念念不忘吴绍芝这位地方戏爱国艺人, 在上世纪一九五七年重新修订旧版《辞海》时, 田汉积极推荐,并亲自为其起草条目。吴绍芝, 成为《辞海》上第一位湘剧艺人。

“高腔泰斗”徐绍清

唱靠老生徐绍清,出身于浏阳“案堂班”,一九三五年闯进省城长沙。演出剧目以高腔为主,如《比干挖心》《扬纣十罪》《斩三妖》 《回府祭台》《潘葛思妻》《描容上路》才扫拗等。他的戏虽受到不少观众的欢迎,然圈内人并不怎么看好,认为他的唱似乎是“哽”出来的,表演也较粗糙。徐绍清性格豁达,赞扬或批评,只是放在心里。一九三七年周信芳(麒麟童)率团来长沙献演,他几乎是每戏必看,甚至到了崇拜的程度。此时他对照自已,比起前辈名家,确有高低粗细之分。他决心取人之长,弥已之短,一点一滴地改进自已的表演。这位年轻艺人的执着追求,几年下来,艺事大进。进入了“湘剧名艺人”的行列。

一九三八年,徐绍清参加田汉组织的湘剧抗敌宣传队,他和罗裕庭被任命为第二队领队,旋即在粤汉路沿线,开展“戏剧下乡”“戏剧入伍”的抗日救亡宣传活动。一九四九年湖南和平解放,他参加解放军领导的洞庭湘剧工作团,任副团长,又被省人民政府任命为省戏曲改进委员会常务委员。一九五二年第一届全国戏曲观摩会演在北京举行,他在高腔折子戏《琵琶上路》中扮演张广才,荣获演员一等奖。接着他参加中南区戏曲艺术团,在全国各大城市巡回展演,使湘剧艺术走向全国,他也因《琵琶上路》、《打猎回书》两戏的影响,成为全国知名演员。一九五六年,徐绍清任全国政协委员,在怀仁堂受到毛泽东主席的接见。

徐绍清一生对湘剧发展的贡献,在于创造了“徐派”高腔,形成了个人凝重苍劲的表演风格。他在五十年戏剧生涯中,学习继承了数以百出的传统剧目,经过他的潜心钻研和舞台实践,塑造了《琵琶上路》的张广才;《潘葛思妻》的潘 葛;《比干挖心》的比干;《祭灵谏纣》的闻仲;《古城会》的关羽以及新改编剧目《拜月记》中的王镇;《生死牌》中的海瑞等一系列舞台艺术形象。其中尤以张广才和潘葛,更为突出,堪称典型。

《琵琶上路》是一出高腔唱工戏,徐绍清从文本到表演,数十年如一日,不断加以改进和丰富,精益求精。一九五二年全国戏曲观摩会演中,在崔嵬(著名电影艺术家,时为中南区戏曲代表团团长)的帮助下,他又对该剧作了全方位的审视与提高。徐绍清始终把握着张广才对赵五娘未来命运的关切之情,使之贯穿于“看画”、“赞画”、“拜坟”、“道别”之中。特别是阳关道上那段“五娘儿,免悲伤”的临别赠言,细致周详地叮嘱五娘在途中诸多谨慎之处,唱得平而 不淡,深切的关怀超过别离的伤感,使五娘感到家乡父老的温暖体贴,减轻她面对长途跋涉的悲苦,真是声情并茂,充满人情,将张广才与赵五娘“不似父女,胜似父女”之情,渲泄得淋漓尽致。戏的结尾,张广才有一段回顾蔡家灾难的冗 长唱段,他认为这时的观众对蔡家的苦难已了然于心,再唱就是重复。他毅然将其删节,全靠表演和眼神,凝神注视孤身远去的赵五娘,其凝重 深沉的表演,真是无声胜有声,创造出“极目阳光道,心悬上路人。黄沙遮不见,唯听琵琶声” 的苍凉意境,使人久久难忘,回味不已。一个古道热肠,极重信约,“千钱买邻,八百买居”的典型形象,生动深刻地呈现在观众面前。“世间能有几广才”,这是田汉对徐绍清精湛表演的由衷赞美。

高腔整本戏《鹦鹉记》是全国的稀有剧目, 其中《思妻》潘葛的形象,是徐绍清另一杰作。这出戏在为告老的宰相潘葛祝寿的喜庆气氛中开场,潘葛端起酒杯,对着替皇后而死的夫人画像,第一句台词就是:“夫人请酒!”这句看似简单的台词,却揭示了人物内心的隐痛,引发出“……饥则进食,寒则加衣,自从儿娘去后,饥饿有谁问,寒冷只父自知之”的大段感慨。接下来是“风吹画动”疑是妻子下来了的细节描写, 更是充满人情。当湘城下书人来,得知太子长大成人了,“可以回得朝,登得基”,他一阵兴奋, 就要上朝奏本,然而为主尽忠与人的亲情始终是矛盾的,不论怎样都难以弥补他丧妻的痛苦与内心的空虚。短暂兴奋之后,又回到了“你们倒好 ,不久有夫妻相会,父子团圆,亏只亏了臣潘葛替死含冤李氏妻,哎呀呀妻,渺茫茫今做了黄泉鬼。”潘葛为救娘娘母子而舍妻替死,是一种愚忠行为,本不值得人们同情,然徐绍清细腻深沉的表演,苍劲凝重的唱腔,将人物失妻后的心理失衡,老境苍凉,揭示得十分深刻;正是这种人性化的开掘,博得人们对人物的理解与同情。不得不折服徐绍清独特而深沉的表演。

使古老的湘剧能够反映现代生活,是徐绍清自觉思考的一个重要艺术问题。如果说抗日战争中改编的《新扫梧桐》还是朦胧的,那么建国后的《不能走那条路》和《春雷》的排演,则是他有意识的艺术实验,目的就是既是现代戏又要保持戏曲化特征。他在《不》剧中扮演老农宋老定,就在道白、台步等方面,初步突破了传统程式的束缚,向生活化靠拢。八年后的《春雷》, 他在剧中饰老地主潘容斋,他说的“坏人不做坏人演”的体会,很值得称道,这就摒弃了演反面人物概念化、脸谱化的形式主义表演,进人到人物心理层次。

徐绍清在丰富的表演经验基础上,总结出“气、面、身、心”戏剧功夫的“四字诀”。嗓音是一个演员的主要本钱,而嗓音必须由气息驱动,如何自由地控制气息,至关重要。面部表情特别是眼神是一个演员心灵的窗口,外部事物的影响,于人都必有反映,首先表现在面部,生活中它是一种自然的反映;舞台上,因是写意艺术,必然有所夸张,如“抖脸”,这些都要下功夫苦练。“身”包括手、脚、腰上的各个关节, 你必须练活,才能完美地表现,如“趟马” “行船” “走边”等等戏曲程式。“心”则是对人物内心的体验。这个“四字诀”都是为塑造艺术形象服务的,是他的经验之谈。

徐绍清对高腔的传承、研究和发展,高腔曲牌的形成,腔句异变,曲牌组合,曲牌分类,都作了精心的研究。正因为对这些高腔曲牌烂熟于心,便能灵活运用于新排剧目的圈腔配曲。“文革”前的十七年,湖南省湘剧院形成了以他为首的音乐创作集体,几乎所有的新排高腔剧目,如 《梁山伯与祝英台》《陈三五娘》《琵琶记》《拜月记》《春雷》《江姐》《山花颂》等,除基本圈腔之外,还采用“集曲”、移宫犯调和主腔发展等多种方法另创新腔。如《春雷•莲湖》 一场,革命者潘亚雄唱的“大风大浪”曲牌,高亢激越,声震屋瓴;而满妹子的诉苦则如诉如泣,非常准确地表达了不同人物的情感,规定情境的气氛。这些,无一不凝聚着徐绍清智慧与心血。特别值得大书一笔的是,他在数十年高腔演唱实践和悉心研究中,把高腔表现形式的规律探索出来,归纳为“‘报前’‘顿’‘调子’‘衬’‘单'‘夹’‘回龙’‘割断’‘滚’‘点绛’‘英’‘娇’‘打单身’‘煞尾’‘临时’‘可重吟’”二十七字的四句口诀。戏曲音乐家黎建明在他的专著《湘剧音乐概论》指出:这二十七字“高度概括了湘剧高腔演唱中的起唱、转接、板式、梢腔等艺术形式和手法,基本上说明了高腔曲牌的变化规律,它对高腔的深入研究是极有意义的。”这已为戏曲音乐界普遍认同。他一生以高腔为重点,探索高腔表现方法的规律性,上升到理论的层面,取得丰硕成果,说他是“高腔泰斗”,并非溢美之词,而是名实相符的。

徐绍清为湘剧培养了众多人材,建国前有徐韵培、徐韵松、徐韵波,建国后有王永光、喻常君、朱球球、周岳峰等等。更有价值的是,他把一生学戏的实践,总结出授徒的“学、看、问、 温、教、寻”的“精艺六要”。其中不少精到之处,如谈到“学”,他强调“艺术首先需要模仿,而模仿不是艺术。”他很赞赏齐白石对学生讲的“学我者生,似我者死”的名言。徐绍清要求徒弟跟老师学戏要“明其理,运其神,通其变。”又如“看”,一般说就是看名角的戏,他提出 “看戏、看书、看社会”的“三看”主张。在谈到“寻”,徐绍清要求学生“寻师问道”,并说“子弟无常师”。他不主张学戏尊于一师,囿于一点,而应“八方摄取,博釆众长。”总之,体现徐绍清教育思想的“精艺六要”,在师与徒、教与学、学与习、模仿与创造等问题上,贯穿着艺术的辩证法。

徐绍清的高腔,拥有一大批观众。《琵琶上路》中张广才“五娘儿,莫悲伤”的长段“放流”;《鹦鹉记中潘葛所唱“为国家,挂肚牵肠”唱段,长期为观众所传唱。“文革”中徐绍清被迫害致死。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平反时,一位老石匠找上门来,向徐夫人表示:他愿意无偿为绍老刻碑,只求一盘《琵琶上路》的音带。他在播放这盘音带声中,刻就了“湘剧名演员徐绍清之墓”的石碑。

“湘剧梅兰芳”彭俐侬

彭俐侬非科班出身,岀自家传师授。其父彭菊生为“湘剧三把半胡琴”之一,长期为吴绍芝、欧元霞、陈绍益等各行名角伴奏,在唱腔上兼收并蓄,造诣颇深。其师萧金祥,正旦、花旦、老旦戏无一不知,被业内誉为“戏状元”。 彭俐侬唱腔由父亲“开荒”,基本功则由萧师把教,要求极为严格。如“拉顶”,一次要燃完一支香;“踩跷”则要在大水缸边上行走。彭俐侬以坚韧的毅力,接受了严师的训练,打下了扎实的功底。

一九四二年,十二岁的彭俐侬,在田汉领导下的中兴湘剧团正式登台,扮演田汉改编的《新会缘桥》中的丫环春香。她的艺术潜能被田汉发现,请他的夫人安娥,帮助彭俐侬学习文化,并叮嘱彭菊生要悉心培养。

抗日战争胜利后,她随义华湘剧团飘泊演出于洞庭湖区,由于家传师授,不断的演出实践,艺事大进,学会了《琵琶记》《黄金印》《秦香莲》《打雁回窑》等八十多出传统戏,十七岁就已成为剧团的挑梁演员。她第一次和“高腔泰斗”徐绍清合演《琵琶上路》,得到徐师毫无保留的指点。她从徐师处不但学了不少高腔曲牌,特别是高腔演唱方法上获益更多,她进一步感到高腔的艺术魅力,决心在高腔演唱方面下一番苦功。

一九四九年八月,湖南和平解放,彭俐侬全家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十二兵团政治部洞庭湘剧工作团(今湖南省湘剧院前身)。曾主演《九件衣》《江汉渔歌》《武松》等新剧目。一九五二年参加第一届全国戏曲观摩会演,与徐绍清合演高腔剧目《琵琶上路》,获演员二等奖。一九五五年在湖南省第二届戏曲会演中主演《拜月记》中之王瑞兰,获演员一等奖。翌年《拜月记》进京,在政协礼堂汇报演出,由湖南省长程潜、中国剧协主席田汉,陪同周恩来总理、贺龙副总理上台接见演员。周总理说:“戏改得不错,唱腔也很动听,是成功的,戏总是要改的嘛!彭俐侬同志,我是一九五二年看了你的《琵琶上路》,那是青衣;今天的王瑞兰是花旦,跨度大嘛,你演得很好!”在周总理支持下,一九五七年《拜月记》拍摄成电影,使彭俐侬成为全国知名演员。

彭俐侬擅长青衣,兼工花旦。她有一副得天独厚的磁性嗓音,而且在演唱方法上不断进行研究、改进。归纳出腔由字生,字正才能腔圆,腔圆才能声情并茂的经验。因而她的高腔演唱,浑厚圆润,行腔时本嗓与小嗓结合,转换自然,极 具特色,自成一家。如《琵琶上路》中《清江引 放流》“赵氏女,离故乡”唱段,长达六十多句,既无伴奏,又少动作,演唱难度较大。她唱来字正腔圆,声情并茂,准确表达出赵五娘离家寻夫时与邻居张大翁依依不舍的复杂感情,行家 “叹为观止”,誉为“彭派”高腔。

彭俐侬在演唱时,十分注重科学的演唱方法。她曾多次就教于声乐教员,也曾潜心研究程砚秋先生的唱法,在多年舞台实践中,对吸气、运气、气息控制诸方面,总结出“提、揉、顿、停、顶”六字诀。为学生举例讲解:“提”就是 往上提气,如《断桥》中白娘子出场的倒板: “杀出了金山寺怒如烈火”时,“杀岀了”三字 就要运用提气的方法来演唱,要唱出白娘子为找丈夫与法海“殊死战”后的愤怒情绪。特别是 “杀”字要有刚性,那就要用力咬紧牙根,使气冲破牙根的阻力,构成爆发力。而后面的“怒如烈火”的“火”字,要求刚劲有力,就是在唱完 “烈”字后换气,使劲收紧小腹,顶住气息,不让它掉下去,才能唱完这句倒板,这就是顶的方法。

彭俐侬不仅有高超的演唱水平,还能自创新腔,这是“流派”艺术创始人必须具备的素质。 如《断桥》这场戏,她认为是白素贞和许仙爱情生活的转折点。这以前,他们虽然相爱,成为夫妻,但始终没有捅破是“凡人”抑或“蛇仙”这 张纸,故而在“端阳惊变”之后,出现许仙出走的裂痕。今天在西子湖的断桥上,劫后重逢,通过人物尖锐的性格冲突,几个感情层次的变化,白素贞坦然向许仙吐露了 “你的妻原不是凡间女,妻本是峨嵋山一蛇仙”。经历波折后的许仙,被素贞的真情所感动,也发出了“你纵然是蛇仙我也心不变”的肺腑之言。彭俐侬为了深刻真实地表现这一性格冲突的转化,决心在“许郎夫你莫跪细听我言”这一核心唱段上下一番功夫,她在保留“南路”骨干音的基础上,根据人物感情 的变化,在字与字、腔与腔之间拉长了距离,放慢了节奏,增加了新的音乐语汇和优美的旋律,从四分之二的拍节,演变成四分之四的拍节。然后在咬字行腔,抑扬顿挫上,加上精心的艺术处理,演唱后获得极大的成功,不仅进行了唱腔革 新,而且使湘剧弹腔出现了一种表现力强的新板式,很快为全省湘剧院团所接受,被省戏曲音乐界正式命名为【正南路三眼】。这是彭俐侬在名琴师父亲彭菊生支持下,创造出这种新板式,发展、丰富了湘剧音乐的表现力。

彭俐侬的表演艺术,十分注意细节表现,几秒钟的一个细节表演,能使人久久不能忘怀。著名戏剧化家张真,在他《要留绝艺在人间》文中,这样描绘彭俐侬:“我至今还记得她在《琵琶记》中伯喈离家时的一个动作。蔡伯喈要起程上京赶考去了,老父、老母、老街坊张广才和赵五娘都岀来送他。亲老、家贫、路远,又是独子远游,免不了千叮咛,万嘱咐,三位老人家围着蔡伯喈唠叨不已,赵五娘是个晚辈,挤不上前。她胸中蕴藏着思念亲人,难割难舍的离情,又不便当着人哭出来。她站在蔡伯喈身后,轻轻把额头抵在丈夫的肩背上。此时赵五娘没有唱词,没有对白,只是这样腑首一伏,象是不胜悲愁,象是偷偷啜泣,又象掩饰脸上的泪痕。她没有抡人家的戏,而把赵五娘此时此地的愁绪和她掩饰这种愁绪的心理(这正是那个时代妇女的性格特征)不止含蓄又真实地表现出来了。就这么一个动作,那艺术的感染力是如此强烈,不止使当场的观众动容,还使我在三十年后的今天,仍在脑中存留着那么深刻的印象。三十年了,这一镜头回忆起来,还是那么鲜明。使我总不能忘记那个《琵琶记•送另盼的赵五娘,总不能忘记演赵五娘的那个演员——彭俐侬。”

彭俐侬十五岁开始饰演《琵琶上路》的赵五娘,那时只是按师傅教的去演,至二十二岁参加全国会演获奖,到五十四岁逝世之前,一直在钻研、深化这一形象的表演。为了更好表现赵五娘描画遗容,便决心学画,亲身体验。在《闯帘》 一折中,她将赵五娘的“一闯”发展为“三闯”,这一强化戏剧冲突,突出人物性格的艺术构思,是在她逝世前一年完成的。她演主角如此,演配角亦然,《打猎回书》中的二娘岳氏,一般由“贴烂”旦角扮演。她坚持“角色无大小,一台无二戏”的演员职业道德,把一个仅有几句道白,六句唱词的配角,塑造得十分感人,传为剧坛佳话。电影理论家钟惦斐在《文艺报》撰文,赞扬彭俐侬塑造的配角岳氏形象,为“一台无二戏”理论作了形象的阐述。田汉于一九六三年四月, 在京书写一首七绝,赞扬彭俐侬在这两出代表性剧目中的精湛表演。诗曰:

唱断铜琶传上路,舞来白兔喜回书。

人情深入功夫到,挥洒歌坛意自如

弹腔戏《打雁回窑》中柳迎春,是彭俐侬表演上突破行当的成功一例。当薛仁贵发现窑内有一只男鞋,怀疑妻子不贞,逼着柳迎春自尽。这男鞋原是背父生的儿子薛丁山穿的,柳又气又觉可笑,她用戏弄来惩罚丈夫的胡乱猜疑,在一连 串的“哈哈”大笑声中,指着鞋子说:“他比你强哩,比你高哩!……”融合着薛仁贵的气恼,全剧的喜剧风格在观众的笑声中得到完美的展现。这是彭俐侬随着人物性格的发展,熔青衣、 花旦乃至大脚婆旦于一炉,运用行当又不受其拘束,将柳迎春演得真实可信。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到六十年代初,毛泽东主席三次点看了这出戏,并接见彭俐侬,和她谈论这出戏的历史人物和修改问题。

彭俐侬个人表演风格,可用“质朴端庄”概括,她的表演无矫揉造作之嫌,极其质朴自然,端庄得体。“湘剧梅兰芳”之誉,亦由此而来。 她在三十岁后,即开始让台,将主要精力转向教学,尽心尽力培养湘剧艺术接班人。因此,她那 具有个性特点的表演艺术,磁性的高腔演唱,继承的学生较多,相继有刘韵英、左大玲、陈爱珠、李自然、颜燕雨、黄时中、吴文仙李丹红、周济兰、庞奂丽、黄红等等,大多为国家一级演员。建国后的湘剧,几乎是“无旦不宗彭”。 她的这些弟子,成为今日湘剧旦行在舞台和课堂上的中坚力量。还有不少再传和私淑弟子,如贾砚霞、徐娅芳、伍香萍、曹治威等等。在当下的湘剧舞台上,已出现《琵琶上路》第四代赵五娘形象,足见其流派艺术的生命力。

一九八五年元月十六日,彭俐侬因患绝症,不幸英年早逝。我国著名戏剧理论家郭汉城先生闻俐侬逝世,含泪悼以诗曰:

七二峰头碧玉沉,哀凝湘澧默无声。

琵琶唱尽浑难忘,万里芙蓉湿泪痕。

“江南杨宝森”刘春泉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毛泽东主席多次看了刘春泉主演的《辕门斩子》《打鼓骂曹》后,赞扬她的唱腔,旋律优美新颖,颇有京剧“四大老生”之一的杨宝森韵味。时人有诗赞曰:“五十年前唱入云,珠喉岁岁出新声。绕梁三日余音在,始信江南杨宝森。”刘春泉为女唱工老生, 四岁登台,六岁演《金沙滩》之卢俊义,一炮走红,故艺名“六岁红”。一九三八年,九岁的童星刘春泉,参加田汉组织领导的湘剧抗敌宣传队,和大家一起进行剧场或街头的抗日宣传工作。是年龄最小的“抗宣队员”。

在六十多年的艺术实践中,刘春泉刻苦磨砺,博采众长,融前辈唱工陈绍益、言桂云、黄菊奎三家之长,不拘一格,在似与不似之间,并增加了一些花腔。她嗓音刚劲明亮,行腔如行云流水,尤擅弹腔。她的表演洒脱大方,激越奔放,继承了《辕门斩子》《金沙滩》《打鼓骂曹》《庄王擂鼓》《上天台》《胡迪骂阎》等一大批传统剧目,在继承的基础上有所发挥,有所创造。如《辕门斩子》中,杨延昭因余太君、八贤王、穆桂英的相继到来,有三句倒板,传统的唱法是三句都唱北路高倒板。刘春泉在唱做表演上均作了革新,见娘时一句倒板,杨六郎唱“见老娘”’,离座下帐,观察,见余太君神色不对, 停步,退三步,再前行,接唱“施一礼恭身下拜 ……”拱手齐额,左、右、中三拱,同时偷觑老母脸色仍未平和,急侧身洒袍成半圆形跪下。这 一连串动作、眼神都在长拖腔中完成,唱与做浑然一体。把杨六郎和余太君在特定、复杂环境下的母子关系,从一句唱腔里揭示无遗。她的打鼓戏《打鼓骂曹》和《庄王擂鼓》 亦是佳作。台上几分钟的击鼓,台下从敲枕头到打闹台,足足地搞了一年。她击鼓不是单纯卖弄鼓技,而是紧密结合人物此情此景中的感情心态。演祢衡抓住 “以下傲上”,演楚庄王则是“以上伐下”的要领。前者的心态“怒而狂”,后者“恨而恐”。同是打鼓戏,刘春泉演来,性格回异。

她在改编的大戏《生死牌》中,塑造了主角黄伯贤主持正义,舍己为人的感人形象,如《后堂》一场,有一段倾诉与玉环之父王志坚旧时友情的唱腔,起腔深沉、缓慢,继而逐渐加快,到最后,情绪激昂慷慨,遂愤然取下纱帽损于地下,强烈地表现出黄伯贤对贺总兵的愤恨,以及舍亲生救友女的决心。接下来的“父女别”,刘春泉在《反南路》唱段中,唱了几句沉长的低音,表现人物悲痛欲绝但又束手无策的心情,唱得声情并茂,荡气回肠。在这一倾刻,演员和观众都流下了眼泪,其情至为感人。一九五九年当时名《三女抢饭》,在长沙接待处礼堂(现在的湘江宾馆)为毛泽东主席演出,毛主席观看后,赞赏有加,并建议将剧名改为《生死牌》。同年,上海电影制片厂将《生死牌》摄制成舞台艺术片;一九八六年,她又以此剧赴香港参加“中国地方戏曲展”;二零零二年应邀赴台北参加“地方戏曲大展”,以精湛的表演艺术,赢得港台同胞的热情赞扬。台湾媒体报道:“’六岁红’刘春泉带来《生死牌》,地方戏曲大展压轴演岀”。《生死牌》一剧,可说是刘春泉演艺一生的高峰。

《李白戏权贵》是一出新编历史故事剧。刘春泉扮演的李白,以唱工本行为主,吸收靠把的做派,从人物出发,演得潇洒飘逸,唱做俱佳。特别是唱腔出新上尤为突出。如“豪饮” 一场,贺知章告知皇帝召见。李白一大段‘将进酒’的唱腔,以四平调为基础,吸取长沙弹词的特点,化以花腔,跌宕生姿,变化多端地唱出了李白的愤怒、蔑视、清高、孤傲。刘春泉正是通过这些愤世嫉俗,裂石崩云的唱腔,将李白清高恃才,放荡不羁的性格,刻划得入木三分,省内外专家、观众好评如潮。从传统折子戏《辕门斩子》 《打鼓骂曹》到整本戏《生死牌》、《李白戏权贵》这些代表性剧目,可说集中了刘春泉数十年来表演艺术的成果,其中有继承、有繁衍,有创造,形成了她独具个人魅力的“飘逸洒脱”表演风格。

一九九零年,由省文化厅、省政协、省戏剧家协会联合举办刘春泉从艺五十周年纪念活动。二零一一年,她的三百多个弹腔与高腔唱段,由省湘剧院全部录制下来,同时,她被评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优秀唱工老生彭汉兴、吴伟成等,均出自她的门下。

“净行全材”董武炎

董武炎,湖南长沙人,生于公元一九二五年(民国十四年)。出身一个湘剧之家,大姐、二哥 和弟妹都是湘剧演员,最后以道士为业的父亲也加入了这个行列,成为湘剧琴师。武炎幼进蒙学,读过《三字经》《五子鉴》《声律启蒙》等 书,但终因时局动荡不安,家庭生活困难,在他十三岁那年辍学,步大姐筱艳、二哥海奎的后尘,走进了湘戏班,拜“饱学秀才”孔清富为师,和已成名角的大姐一起,跟班学戏。他向师傅提出要求学花脸:“其实,根据我的条件学花脸也有欠缺,我身材不高大,嗓音也不宽宏,但我内心确实喜欢开花脸的这些人物,……如李逵、焦赞、薛刚、杨七郎等……”都成为他向往的英雄人物。孔师给他定的净行“开荒戏”为《霸王出世》,演这一角色,必须具有唱、做、念、舞的全面功底,尤其要求有扎实的腿功,如单腿独立,另一只腿从侧面扳到平头的“朝天蹬”程式,没有几个月的刻苦磨练是出不来的。师傅教导他:“腰腿活,人物活,腰腿是所有功夫中的基础。”武炎谨尊师命,日以继夜地刻苦用功,他以儿童之身演儿童之戏,自然与功夫结合,初演颇为成功,受到师傅和其他班友的称赞。于是定行学二净。

在湘剧抗敌宣传第一队中,武炎跟随大姐、二哥一起,参加抗战剧目的排演,在《江汉渔歌》中和彭俐侬等一起扮演渔童,《战上海》中饰孤儿,《流浪者之歌》中演小少爷,同时发狠向师傅学“少脸”(即二净)配角戏,如哭殿》之秦瑛,《张飞卖肉》之张飞,《二进 宫》之杨四郎,再进一步学少脸主角戏,如《七 郎打擂》之杨七郎,《父子会》之尉迟宝林, 《比武夺蛾之马武等,逐渐成为当行二净。

一九四五年光复之后,他回到长沙,得到名净罗元德、贺华元、廖申翥的艺术薰陶,如《五台会兄》罗师亲授;《访白袍则得到廖师的点拨;张飞、焦赞一类戏贺师教益良多。他还有意识地向著名唱工老生黄菊奎,学过《伯牙扳琴》《二进宫》《金沙滩》等生行戏,目的是想丰富净行唱腔的旋律;他还向黄元和老师学了《八蜡庙》《三雅园》《捉拿白菊花》几个武戏;他的小丑戏如《柜中缘》的淘气,《三关排宴》的焦光普,精彩而又逗乐,董武炎通过这些不同行当不同戏路的继承学习,广学博纳,拓宽了艺术视野,提高了表演艺术,积累了进行革新的艺术资源。

一九四九年八月,湖南和平解放后,武炎和姐弟一道参加部队领导的洞庭湘剧工作团,在新编历史故事剧的排演中,他担任主角或主配的戏很多,如《皇帝与妓女》中的吴革,《美人计》中的王小波,《燕就四十天》中的刘宗敏,《将相和》中的廉颇等,演艺日趋成熟,成为大、二净兼长的湘剧名净。

董武炎具有强烈的艺术进取心,对湘剧净行的特点与不足,有了自己的看法,在进入湖南省湘剧团后,他开始考虑对湘剧净行艺术的改革。经过半个世纪的探索、研究和舞台艺术实践,他对净行艺术的的革新,有两大显著的贡献:

第一,在唱腔方面,湘剧大净视“虎炸音”为特点,这种“虎炸音”能表现张飞、郑子明这类人物威武的英雄气慨,却带来一种“沙哑”之音,出现吐字不清,弦律单调的缺点。董武炎借鉴京剧铜锤花脸的“鼻腔共鸣”与“脑后音”运 气、发声的方法,同时吸取湘剧唱工老生弦律优美的特点,将其揉和到净行基本声腔中来,去掉 一些“虎炸音”,通过《装疯跳锅》《孟良颁兵》等大、二净剧目实验,取得了良好的艺术效果, 他在一九五五年省会演当中获得演员一等奖。可贵的是董武炎不是把湘剧的“虎炸音”简单地一脚踢开,而是根据不同人物性格加以取舍,如弹腔《生死牌》中扮演的贺总兵,他在设计唱腔时,就适当地揉进了一些“炸音”,以揭示人物性格的凶残。又如高腔《百花公主》,他扮演忠心耿耿的三世老臣巴拉,被百花公主屈杀时,一支《沉醉东风》的曲牌,在人物大放悲声的演唱中,夹着些许“嘶音”和“泛音”,有时音断意连,借以表达巴拉的愤懑、沉痛、艾怨的心情。足见董武炎的唱腔改革,既继承传统,又能兼收并蓄。

第二,董武炎在革新、丰富净行表演方面, 创造了出色的成绩。湘剧高腔重唱,这是其主要特点,有点类似于西方的歌剧,动作舞蹈很少, 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艺术表现力。董武炎要让净行高腔戏的人物动起来,达到唱做俱佳的境 界。他的指导思想很明确:一切表演动作或舞蹈,都是为塑造人物形象服务的。他选择尉迟恭月夜《访白袍(即白袍小将薛仁贵),作为实验剧目,首先分析了尉迟恭突破重重阻力,“为国访贤”的精神,作为人物的行动主线,这是丰富提高表演艺术的基础。他说“夜访”,传统以唱为主,尉迟恭手执折扇,带着龙套上场“走四门”,好不优哉游哉的样子,不能体现“访贤的艰难和主人公求贤若渴的急切心情。他将尉迟恭手执折扇上场,改为趁月明之夜策马而来;一般的四龙套,改为两名英俊的校尉作马夫,在翻山越岭时,发挥翻、腾、、跌的技艺,尉迟恭则加上坠马、跌马、金鸡独立等动作,三人的舞蹈配合严谨和谐,不仅画面美观,更能表现这位百战沙场老将的英雄气慨。所有这些都是为了揭示一个具体内容:主人公为国访贤不辞劳苦,内容与形式的高度结合,表演艺术的形式美,给观众一种强烈的艺术感染。

董武炎让净行高腔戏的人物动起来了,却对净行弹腔戏“笑、叫、跳”特色表演,进行了适当的调整与抑制。“笑、叫、跳”是数百年流传下的传统技艺,塑造了《审子打秋》之秦灿、《下河东》之欧阳方、《辕门斩子》之焦赞,以及二净《白良关之尉迟宝林诸多人物。这种一以贯之的“火爆戏”,缺乏张驰,显得粗浅。这种喳喳呼呼的表演,也给观众带来一种感官激。董武炎进行革新时,坚持从人物出发,如焦赞这一人物,不能仅仅成为这出唱工戏的“调味品”(当然有这种作用),但应始终把握他一心一意,千方百计要救杨宗保的心理动作。《审子打秋秦灿,不能一味地强调他残暴地打杀秋儿为子报仇的一面,而应加强他作为父的失子之痛的揭示,这就避免了人物的简单化。《父子会》之尉迟宝林,听了母亲的哭诉,才明白今日战场上厮杀的敌人,竟是自己的亲生之父;而十六年来一直尊为父亲的刘国桢,却变成了敌人。这一戏剧情势的“突变”,将给这位少年将军的情感,是何等的震撼与痛苦!董武炎认为,只有抑制表面的张扬,人物才有深度,表演才能真实可信。

董武炎唱腔、表演的革新成就,体现在他的代表作中,如《拨火棍»之孟良、《摸鱼闹江》之李逵、《五台会兄》之杨五郎、《父子会》之尉迟宝林、《访白袍》之尉迟恭、《造白袍》之张飞、《装疯跳锅》之蒯通等,都是他在艺术上塑 造得成功的人物形象,有的成为了湘剧的保留剧目。其中《拨火棍在赴朝慰问的几个月中,竟演出一百多场,成为固定的加演剧目。一九六一年,毛泽东主席在湖南一次晚会上,观看了《拨火棍》后,握着武炎的手表示赞赏和致谢。一九 八六年他随团赴香港参加“中国地方戏曲展”,在《生死牌》中扮演贺总兵,给港澳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像。董武炎这些重头戏,在他自传体《艺海扬帆——我的演戏生涯》书中,有专章的论述,不仅是他个人一生演戏的经验之谈,也在一定程度上概括了湘剧净行艺术“推陈出新”的历程。在六十年舞台艺术实践中,董武炎形成了个人“雄浑刚健”的独特风格,不愧为湘剧净的全材。

在培养湘剧事业接班人方面,武炎不遗余力,来者不拒,有求必应,学生有方保义、黄运龙、赵兴民、龙苏林、徐军等。其中方保义又在小演员训练班任教,徐军为省“戏剧芙蓉奖”得主。

他是我省首批评定的国家一级演员,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一九八八年,湖南省湘剧院、湖南省戏剧家协会为董武炎从艺五十周年举行纪念活动,表彰他为老百姓塑造了众多难忘的舞台形像为湘剧事业的承传所作的贡献。

来源:创新与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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